《那个傻子》 壹 致知镇 余笙来到致知镇的时候,她五岁。 一个朴实无华的小镇,红砖头堆砌而成的房子随处可见。小街上的摊贩各式各样,吆喝声从四面八方砸过来,好不热闹。 余笙小小的手被母亲扣住,好奇的小脑袋不知停歇地四处张望。小胖腿冷不防一个踉蹌,她吓的低头一看,原来是被石子给绊着了。 「走路看路。」余笙的母亲硬邦邦道。还在气头上,语气自然重些,手心的力道也不自觉紧了些。 余笙的父亲是致知镇的孩子,后来为了拼搏事业,背井离乡去到了城市,继而认识了阿兰──余笙的妈妈。 前阵子他决定搬回小镇,阿兰一个土生土长的都市人,得知消息后,气的带着包袱跑回娘家,可没几下的功夫又被轰回去了。 到了致知镇,望着街上一个个穿的简朴,和自己分明不是一路人。表面上是妥协,可她心底还是不服气。 但时间久了,阿兰发现待在这儿还是有些好处的:她是引人注目的。 她可以察觉女人藏不住的钦羡以及男人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这些都大大的满足了她那小小的虚荣心,这是以前在城市里得不到的。 余笙的父亲也看出了她的变化,丝毫不意外。 现在的阿兰已经会主动和街坊邻居打照面,兴致上头的时候,还能聊八卦。然而,有件事情却还是一直掛在她心上,那就是隔壁家住了个傻子。 听说那傻子原先聪明的很。是个男孩子,比余笙大一点,不仅性格乖巧,长得还特别好看。家里的人都拿这个孩子引以为傲,谁也没料到陆黎会在九岁生了场大病,带走了光明的未来,让他的智力永远停在那年。 捧在手心的宝贝金孙落到这个下场。陆家的老爷身子本来就弱,禁不住打击,在得知消息的三天后便走了。陆奶奶沉浸在丧夫之痛,食不下嚥,没有多久的时间也去了。 陆黎本身就没有父亲,留下陆妈妈独自扛起扶养他的责任。陆老爷和陆奶奶相继的离世对她造成不小的伤害,可日子终究得过下去。 她原先是个老师,没有送陆黎去上学,而是留在家里手把手地教。于是自那场意外后,没人见过陆家的那个孩子,长成什么样了至今仍是个谜。 无论如何!她李阿兰的女儿是不能和一个傻子有任何交集的。 即便对方的大门始终是闔上的,仍旧向余笙千交代万交代地绝对不能往隔壁家门跑。 余笙的父亲有次开口道:「让阿笙多认识各式各样的人总归是好的,你这是在限制她的眼界。」 阿兰闻言沉声问:「那样的人哪里值得去认识了?」 是啊,究竟是哪里值得呢? 余笙的父亲被问住了,不似往常的言善辩善,渐渐就沉默下来。可将来回头看,他才明白认识一个人哪里谈的上值不值得,每一段缘分都有它意义的地方。 经过那次简短的谈话后,阿兰把余笙管的更紧了。连皮球都收在高处不给玩,就怕哪天一个不小心滚到隔壁去。 可这事拦的了一时,却拦不了一世。 余笙初见陆黎的时候,她六岁。 贰 初见 那日,方家的小儿子颠颠儿地来到余笙的家门前,正想开口喊人,门却先行自己打开了。 方右右惊地向后退了一步。 阿兰的手里提着个大篮子,看见身前傻楞楞的小孩,动作也是一滞。「你来找阿笙玩啊?赶紧进去,阿姨去买菜啊。」 「好的。」方右右压低身子鑽了进去,抬眼就看见余笙坐在长凳上,晃着两条腿,手里握着画笔在纸上涂鸦。 「阿笙!」他叫。 今天的余笙绑了两条小辫子,比以往多了点俏皮。 窗外洒进来细碎的光,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层淡淡的金色,方右右看着看着,脸不自觉地就红了。 但余笙自然是没有察觉,她将笔轻轻地摔在桌上,百般聊赖地趴伏在桌上,提不起半分精神。 方右右顿时就急了,「你怎么啦?」 「我好无聊。」余笙维持着原先的姿势,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听上去很是忧鬱。 「我这不是来陪你玩了?」 余笙抬头扫了他一眼空荡荡的手,咕噥了句:「没玩具,玩什么玩?」 又趴回去了。 方右右被堵的无话可说,黑葡萄一样的眼珠子环绕了周围一圈,立时被搁在书柜上的皮球给吸引住了。 他笑呵呵地搬了张椅子,踩了上去。 踮起脚尖、伸长了手臂想把球从架子上挥下来,却腾起了一片片灰尘。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试了几次依旧无果。 心一横,卯足了劲往上一跳,「砰--」一声,是皮球拍在地面的声音。而后又是一声,这次则是方右右摔在地上的声响。 余笙吓了好大一跳,连忙支起自己的身子,望过去便看见方右右一手捧着黑乎乎的球,一手揉着自己圆滚滚的屁股,咯咯笑道:「阿笙,我们来玩球,好不好呀?」 余笙见了那稍嫌软趴趴的球,眼睛霎时间亮起来,不用思考就应下了。 她好久没玩了啊! - 两个小孩跑去了庭院,带着球转来转去,一点章法也没有,却也玩得尽兴。 「阿笙,我们来比赛!看谁球丢得远。」方右右提议。 「好啊。」 得到了余笙的赞同,方右右抓起皮球,站定在一块四方型的地砖,奋力一丢──小皮球越过矮墙,飞去了隔壁。 俩人都还未来得及做反应,便听见那处传来凄切的哭声,来得又急又猛。 「不会是......砸到人了吧?」方右右知晓自己闯祸了,心都凉了半截。 余笙也不冷静了,要是被阿兰知道自己违逆她的话,拿皮球下来玩,她不就完蛋啦? 她拖住愣愣瞌瞌的方右右,往矮墙边凑,想窥探个究竟。 无奈两人的身高都不够,余笙二话不说一掌拍在方右右的背上,下令道:「趴下。」 方右右一声不响地让余笙踩在自己的背上,落在地砖的手还微微地抖着。 余笙抬眼一看,一个大哥哥蹲坐在榕树下,头闷在双腿之间,啜泣声隐隐约约,肩膀还一抽一抽的。 他的脚边有什么东西散落在一旁,红的、黄的好多顏色,可因为有一段距离,余笙看得不真切。 一个阿姨听见了庭院的声音,走了出来,她看见陆黎,又瞥了眼皮球,眼神稍稍暗了下去。 「没事,这糖我们不要了,妈妈等一下出去再给你买啊。」 啊,原来那些是糖果呀。 阿姨一把将陆黎拉起来,也就是那瞬间,余笙看清了大哥哥的模样。 是很好看的男孩,即便此时此刻他紧皱着一张脸,还是能看出他的好底子,眉目清秀。 若不是他哭红着一张脸,嘴里还不断喃喃道:「我的糖果......我的糖果......」余笙都不会知道他是个傻子。 一大一小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方右右也撑不住了,小声叫了句:「阿笙?」 余笙回过神来,从他背上跳下来,却始终没有言语。 原来不是砸到人了,是砸倒了糖果阿。 方右右悬着的一颗心算是安定下来了,有些底气不足地道:「不过就是颗糖嘛!哭成这样。傻子就是傻子。」 余笙抿唇没说话,那哪里只是颗糖,那分明是很多颗糖。 那种痛,她竟有些感同身受! 于是,她单方面对陆黎起了自责感,更是没胆把那颗皮球要回来了,索性阿兰压根就把那事给忘了,于是余笙也没挨骂。 参 小访客 余笙和阿兰一起去市场买菜了,余笙提的议。 阿兰睨了眼小小的余笙,左右张望着不晓得在找些什么,嘴里还在喃喃自语。瞧她这副模样,阿兰没忍住,正想训她两句,余笙双眼一亮,将她拉去了路边的摊子,阿兰细看,是专卖糖果的小舖。 余笙伸手比了比其中一个,五顏六色的,撒娇道:「我想吃这个。」 摊贩一看有生意上门,赶紧笑眼瞇瞇的迎上去,「小朋友好眼光啊!小熊软糖只有我这儿在卖。」 自懂事以来,余笙也不曾主动和她要些什么,见她此刻那翘首跂踵的模样,阿兰也没捨得拒绝,掏出了钱包,「给我一份吧。」 于是,余笙一手被阿兰握着,另一手提了一袋小熊软糖,喜孜孜地一边走、一边蹦跳。 阿兰拿她没辙,好气又好笑,「阿笙,说好要来帮我提菜的呢?」 余笙却像是没听见般,甩着提袋、哼着小曲,满脑子想的都是大哥哥吃着软糖的模样。 - 翌日,余笙趁阿兰出门的时候,拖了张椅子溜去庭院,踩上去往隔壁一看,榕树下已经没了大哥哥的身影,连那颗皮球也早已不见踪跡。 余笙动作迟钝地爬上水泥墙,泛起红印的手心似是在控诉墙面的凹凸不平,即便如此,她也顾不上这么多,一心只想把糖果放好便赶紧走人。 可一关过了还有一关,一下子挨在高处,她的腿不自觉颤抖着。清楚没有再多时间给自己犹豫,余笙闭紧两眼,狠下心,将小身板给蹬了出去。 「啊--」好不容易着地,一阵刺痛从脚底蔓延而上,余笙感觉自己的每条神经都在叫嚣着,下意识弯身,试图抑制住将那份涌起的痛意,才发觉身上的白色洋装已经被擦出一道道淡淡的灰色印记。 陆家的庭院和余笙家的大同小异,同样的空旷、明亮,唯一的差别是那棵高大苍翠的榕树,挺立在中央,沉默却有力量。余笙鬼鬼祟祟、安静地走过去,将口袋里的小熊软糖摆在树荫下。 大概是软糖本身的顏色太过繽纷,小小一袋却十分突兀。 转身正想离开之际,余笙登时就懵了。 这儿哪里有椅子给她踩?没有了椅子的她别说是翻墙了,连触碰墙面的顶端都是个肖想。余笙内心一个咯噔,左蹦右跳想攀上去,却是徒劳。 「等一等,不进来把皮球拿走吗?」一道声音柔柔地传来。 余笙僵硬地扭头朝源头看去,阿姨就佇立在她的正后方,手里还执着那包小熊软糖,面色温和地看着自己,不晓得是不是错觉,那上头夹杂着似有若无的无奈笑意。 余笙羞窘地跟在阿姨的屁股后头,进了陆家。 一进屋,她便看见陆黎光着脚ㄚ子,蹲在藤椅上傻呼呼的嗑包子。肉包还冒着热气,他又吃得急,咬在嘴里迟迟嚥不下去。 陆黎也看见她了,带了几分好奇和探究,嘴边还泛着油光。 余笙的心思被肉汁四溢的包子吸引,脚步微顿,暗戳戳吞了口口水。 阿姨将手中的小熊软糖搁在陆黎身前的长桌,顺着他的视线将注意力重新落回余笙那儿,「看看我们的小访客给你带了什么?我们陆黎要对人家有礼貌啊。」 余笙眼底里的情绪还来不及收回,被尽数捕捉。阿姨嘴边的笑意加深了些,问道:「要不要吃包子,锅子里还留了一些。」 余笙受宠若惊,有不安地问:「可以吗?」 「没事!你先坐着,我去后面拿几颗出来。」 于是,余笙和陆黎肩并肩挨坐在一块儿,各自肯着手里的肉包。她用馀光悄悄观察身旁的大哥哥,意外窥见他正毫不掩饰地盯着自己。 她突然间胆子就壮起来,回视着他,有些生疏地开口:「你叫酪梨吗?」 陆黎眨眨眼睛,翘起嘴巴,一副不想搭理的模样,可想起母亲方才的嘱咐......他勉勉强强挤了句:「嗯。」 「哦。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过后,两人又不作声了。 余笙没敢久留,解决完包子,向阿姨借了把椅子便急急巴巴地回家了。阿姨原本想将皮球还给她,可余笙死命不拿,说下次来的时候就会带走。 后来,阿姨也没把椅子收走,这让余笙来陆家蹭点心时方便许多──藉着取皮球的名义,实则来蹭吃蹭喝。 她一直没敢把皮球领回家,但一个小孩子,阿姨也就任她由她了。 余笙也是在那段时间里,在阿兰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对陆黎有了更近一步的认识。 肆 争执 去到陆黎的家吃吃喝喝似乎已成了固习。 经过一日日的相处,陆黎的一切都逐渐清晰。 像是只要晴朗天,他就要坐在榕树下望着天空,据陆黎本人的看法,他不是在发呆,而是在看爷爷奶奶。 又像是他喜糖,可不是拿来吃的,只是钟爱将它们端在手心细细欣赏,眼底尽是迷恋。 可前些时候的余笙还不晓得。她想再给陆黎买些小熊软糖,阿兰听了毫不考虑便拒绝,几分慎重地说:「吃太多糖,当心得糖尿病。」 余笙当天就把这事同陆黎说了,可他没理,仰头望着天空打愣儿,怀里依旧是一袋小熊软糖,似乎除了这款糖,其馀的都不入他的眼。 余笙也不生气,耸了耸肩,抬起小脑袋,和他一起往上看。 「这有什么好看的?你要看这么久?」毫无遮蔽的阳光落入了眼里,余笙稍稍不适地瞇起眼。 「爷爷和奶奶。妈妈说他们在那里。」已经迈入少年的阶段,陆黎轻轻躬着身子,抬手往空中比划。 男孩的手骨节修长,细碎的光穿过他的五指缝,仔细一看,上头有细细的绒毛。 他有啃咬指甲的陋习,比起任何人的指甲都要短上一截,小小的一片。 余笙瞥了眼,有些好笑地问:「那你看见了吗?」 陆黎没有把手收回去,比着一朵飘忽的云,篤定地说:「就在那里。」 余笙噗哧一笑,又怕他听了要闹脾气,赶紧用手覆在嘴上,摇了摇头,傻子就是傻子啊。 她确实也压得严实,陆黎什么也没察觉,看完了爷爷奶奶,又低头开始数起袋子里的小熊软糖。 一个、两个、三个...... 余笙瞧他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真有些怕他患上糖尿病了,听阿兰说那是个很可怕的疾病啊。 她踌躇了一会儿,伸手想把糖给捉走,但陆黎的反应极快,抬手将余笙一把推倒在地。那力道是决绝的,余笙也是在那剎捕捉到他眼里的阴霾。 她哪里见过这样的陆黎? 手臂上传来锐利的刺痛,余笙朝伤口看了看,好在只是皮肉伤。可她不知怎么的,莫名觉得委屈,一行温热的泪滑过脸颊。 陆黎亦像是受了刺激,喘着粗气,胸膛的起伏比平时激烈。将落在地上的那颗软糖拾起,继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他是看到了余笙的泪。 余笙见状气急败坏,鼻尖传来一阵酸楚,眼泪簇簇落下,倔倔的望着他的背影,吼了句:「酪梨,你就是个傻瓜。」 可她没有看见,陆黎同样泛红的眼眶。 - 那天,余笙还没吃到点心就跑回家了。 阿姨肯定会察觉不对劲的。 女孩子身上不好留疤。阿兰看到她手臂上红红一片,简单地给她敷了膏药,问是怎么来的,余笙说在院子跌倒嗑到的。 沉甸甸的失落又逐渐涌起,她忽然就想翻墙过去,狠狠抽死陆黎。 可今日陆黎那一闪而过的表情,给余笙带来不小的衝击,着实让她有些害怕。 「妈妈,我想吃酪梨。」想把他狠狠咬碎在嘴里。 阿兰正起身准备收拾桌上剩馀的菜,有些疑惑,「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要吃酪梨?」 「因为没吃过。」因为没胆真去抽死那傻子。 阿兰稍稍无奈,酪梨的口味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的,但这孩子就是个麻烦精,她警告道:「我明天去给你买,但一定要给我吃完啊。」 晚上,余笙上床睡觉。 在完全失去意识之前,陆黎狠戾的模样再度浮现,心口莫名堵得慌。 她其实也是一片好意啊。 伍 了解 酪梨一点儿也不好吃。 软软滑滑的口感,油腻的使余笙迟迟无法嚥下。阿兰提着话筒间聊家常,两眼却紧紧瞅着她,里头饱含强烈的警告,在这样的视线下,余笙原先想将酪梨倒掉的念头打消得一乾二净。 她瘪嘴,多委屈啊。和陆黎早已没有置气的劲,还吃什么酪梨呀? 一颗酪梨耗费了余笙一整个上午。 阿兰动身去市场买菜的时候,余笙正在看电视。听见大门闔上的声音,急忙拖了把椅子到水泥墙的前面,她告诉自己,这一趟是为了找陆阿姨玩。 小胖腿往板凳上一站,榕树下的陆黎先映入了眼帘。他还是和往常一样,傻呼呼地望着天空,手心捏了一包小熊软糖。余笙莫名觉得他这副模样有些扎眼,好似两人原本就没有发生过争执,余笙没有喊他傻子,陆黎亦没有动手推她。 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再次涌起,余笙奋力从水泥墙上跃下,散落在地面的枯叶被她踩得嘎吱作响,陆黎这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抬眸看向她。 余笙假装没有发现,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陆家敞开的大门,昂首挺胸踢着步子就要往里面去。 「余……余笙。」身后传来陆黎生疏的叫唤,余笙的小身板顿了顿,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她心不甘情不愿的转头,机械一般毫无情绪的问道:「干嘛?」 陆黎就算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对,他哪里见过这种大场面,急忙起身朝余笙靠近,「对……对不起。」 「哦。」哪能那么轻易原谅你。 回头还想再走,手骤然被后头的人执起,余笙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挣脱,一道重量压在了手心,很轻、很轻的,一不注意就会让人忽视。她低头,手里躺着一颗橙色的小熊软糖,在午后艳阳的照晒下,近乎透明。 「你干什么?」 「对不起。」他还是重复着同一句话,比起前一次,这次更加坚定。 余笙有些不自然地将软糖放入嘴里,一边嚼动一边道:「没事啊。」她想,即便以后俩人再怎么闹矛盾,只要陆黎肯给自己一颗软糖,她好像就无法再生气了。她多明白小熊软糖对陆黎的重要性啊! 余笙不是没有吃过小熊软糖,可是没有一个能比这个甜。 - 陆阿姨看见了余笙,把她独个儿叫进了家里。 「你是不是和陆黎吵架了?」 余笙闻言,欲言又止。怕惹阿姨生气,想了又想,最后还是憋出了一句:「已经和好啦。」 阿姨不慍也不火,她浅浅一笑,缓慢地说道:「其实,陆黎很想念他的爷爷。陆爷爷还在世时,常常给他买小熊软糖,所以现在的他只要那款糖。」 「后来陆爷爷走了,他问我爷爷和奶奶去哪里了,我告诉他,他们在天上。在那之后,他常常对着天空发呆。」 余笙安静聆听,好不容易愉悦的心情又沉了几分。 「大家都说陆黎是个傻子,但对我而言,他只是被迫要永远做一个孩子罢了。我不想让他听到别人的批评,就自私的将他关在这里,除了你,他没有别的朋友。所以算阿姨求求你,多多包容陆黎这个孩子,好吗?」 余笙被陆阿姨眼底的情绪感染,也有些难过。是啊,如果能过好好地长大,有谁不愿意呢?她直起身子,郑重地道:「阿姨,你放心,我会成为酪梨最好的朋友!」 陆阿姨被她这副模样逗乐了,眉眼微微舒展开来,「陆黎很固执,要让他上心并不容易,可一旦是他喜欢的,他可以掛念好久好久。有时,连我都治不了他。」 余笙愣了愣,忆起陆黎日日捧着小熊软糖望向天空,才明白原来他的掛念是这么纯粹美好。 陆 不安 余笙要开学的前一天,按着平日的习惯,同陆黎坐在榕树下。 她从家里带了黑色的橡皮筋,一条接着一条在地上排队。她已经到了会在乎外表的年纪,余笙哼着小曲,有些笨拙地给自己绑辫子。 陆黎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她,余笙注意到他的视线,顿时有些无措。 「你看什么?」 陆黎长开了些,眉目依旧是那般乾净,但硬朗的下顎线条和微微凸起的喉结又彷彿在告示他的改变。 纵然是现在余笙,也无法坦然自若。 「好像毛毛虫哦。」陆黎笑眯眯伸出两指捏住其中一边辫子。 余笙施了点力将他的手抓下来,正色严词地纠正,「这个是羊角辫!」 他听不懂,又扭头发呆。 余笙早就习惯了,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我明天就要去上学,不能天天来找你玩啦。」 若是以前,陆黎的反应大概会不咸不淡。还谈不上依赖,但他也已经逐渐适应了余笙的存在,于是脱口问:「那你什么时候来啊?」 「假日吧。」她想起自己一天天冒着险,瞒着阿兰来陆家玩,着实有些不妥,忽然就想到个办法,「你也来一起上学啊。学校其实很好玩的,这样我们还可以每天见面。」还是正大光明的。 陆黎没有应答。她忽然就忆起陆阿姨的话,陆黎要踏出陆家的大门已经是一个挑战,更何况是和他们一起上学? 余笙误解陆黎的沉默,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昂首保证:「放心。等阿姨买菜回来,我会和她好好谈谈。」 「谈什么?」陆黎疑惑。 余笙在心里笑,就让你装傻吧。殊不知,陆黎是真不知道。更不晓得自己的不作声早已被对方扭曲成别的意思。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余笙以为是陆姨回来了,急忙拉起陆黎要去迎接,不料门外有人喊着是来送报的。 闻言,余笙迟疑了片刻,想着还是不要兀自让陌生人进来,正想往回走,门就自行撬开了。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直到见了陆姨的身影,悬着的心才又安定下来。 张嘴要打招呼,后头又跟进来一对母女,手里提着一叠捆住的报纸。 陆姨和那个人相谈甚欢,视线扫到了一旁的余笙和陆黎,抬手介绍,「余笙,这位是李阿姨,你们两个都赶紧打声招呼。」 「李阿姨好。」 余笙注意到最后头少女,她似乎很怕生,一隻手紧紧捏住妈妈的衣角。 她没有注意到余笙的视线,反倒是两眼牢牢锁在陆黎的身上。坚定却又羞怯,两颊还透着不太自然的红晕。 余笙不明白,但她看着心堵得难受。好在,陆黎似乎没有注意。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陆姨问道。 「下次吧,我还有一叠报纸要送呢。」李姨说完,将女儿的手从衣角拔下来,见她一副怯生生的模样,有些好笑,「你这孩子,怎么每次一来陆家就这副德性?」 余笙一听,眸子暗了下来。 等到她们离开,余笙悄悄地用胳膊撞了撞陆黎,好似不经意地问:「那个小女生是谁?她一直看你。」 「不知道。」 没什么特别的回覆,但听起来特别顺耳。 - 陆姨进了厨房正在收拾从市场买回来的菜,余笙看见了,走到她的身旁说道:「陆姨,我明天就要去上学了。」 陆姨忙碌的身影停住,笑笑地说:「这么快啊。余笙今年要读高中了吧?」 「对啊。」接下来要说出这番话,让余笙有些纠结。她两手背在身后,有些拘谨,「阿姨,你不考虑让酪梨去上学吗?」 话一出口,余笙看见她的背影一僵,过了一阵子,才听见她的声音幽幽地传来:「我比较胆小,没有想过。」 余笙还想再说什么,喉咙却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哽住,最终只留下隻字片语:「这样,到底似乎不太好。」 柒 原来 余笙起了个大早,精神却异常抖擞,她欢快地给自己编头发,指尖在乌黑的长发间来回穿梭,动作熟稔且利索。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余笙是雀跃的,内心却没有半点的紧张。 致知镇不大,镇上的居民不多,少少几所学校,十根指头数得出来。所以即便到了新环境,围绕在余笙身旁的人仍旧是她熟知的。 走进班级,四个人围成一群,喋喋不休的聊起自己的假期。有个男孩子瞥见了她,毫不忸怩地大声招呼:「阿笙。」 方右右一听见是她,眼睛亮了起来,笑盈盈的对她打招呼,「阿笙,你想不想我?」 余笙没有吱声,细细的睫毛微微一掀,对他方才的问题表示不满。 「你不要这样啦!快看看我从义大利买的礼物。」见状,方右右匆匆从脚边的纸袋里掏出长方形的礼盒,上头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看上去很精緻。他递给她,「快拆开来看看。」 语落,同学们的起鬨声此起彼伏。余笙有些不自在,他们老爱把自己和方右右送作堆,她不喜欢,就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但方右右似是没有察觉,总是对她做出一些会惹人误会的举动,且是独独对她! 「不拆。」余笙冷声道。 方右右哪里不知道余笙的心思,他踌躇了半晌,最终不情愿地咬牙道:「这个是要分给大家的饼乾。因为你最后一个来,所以才让你负责拆礼盒。」 「哪来这么好的?我自愿受罚。」男孩伸手一把夺走盒子,轻轻一扯,酒红色的丝绸缎带飘落在地上,他定定一看,「是巧克力饼乾啊!」 饼乾的数量不多,几个人你一口我一口,不用多久的时间盒子就空了。 方右右多少觉得可惜,但看见余笙能自然地吃下自己送的食物,心里又舒坦了几分。 「誒,我们放学后出去玩啊。」调皮的男孩提议,「就去余笙的家,毕竟刚刚的礼盒是我帮忙拆的。」 余笙无语,但听见大家接二连三的附议,想推拒也难,她无奈的笑了笑:「那好吧。」 这时,教室的前门又走进了一个人,余笙下意识地朝门口扫去,两人的视线不偏不倚撞在一起,短短的一瞬间,她微愣。 「你怎么了?认识她吗?」方右右问。 「不认识,就见过一次。」 「誒?我怎么没印象,以前在学校好像也没遇到过。」 她耸肩,漫不经心地答道:「大概读的是别间学校吧。」不过真的好巧,送报纸的女孩,此刻竟又和自己碰上了。 余笙又想起昨日女孩羞怯的模样,不舒服地蹙紧眉头。 - 第一天没有什么要紧事,不用多久,学校就把人放走了。 一群学生浩浩荡荡的踏上返家的路程,余笙履行约定,领着几个朋友往家里的方向走,年轻的少年少女似是有用不完的活力,小街小巷都是他们谈天的声音。 「好期待呀!我第一次去阿笙的家玩。」 「我也是誒。我们里头,应该只有方右右去过吧?」 此话一出,全场顿时鸦雀无声。余笙假装没有听见,脚上的步伐却越迈越大步。 快到家时,有个男孩子越过她,停在陆黎的家门前,眼睛圆滚滚的瞪着,眼珠子像是要掉出来,他有些诧异地问道:「阿笙,你家隔壁,该不会住的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傻子吧?」 另一个同学随即凑了上去:「真的誒。好特别哦,不是没有什么人见过他吗?」 「对对对,据说连生病都是请医生到家里去的。」 余笙覆在木门上的手用力一拍,木门剧烈摇晃,把他们的注意力都引了过去。然后,他们听到余笙很客气很温柔地说:「进去吧,大家。」 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彷彿明白了陆姨在害怕什么。原来,不用是刻意的辱骂,间言间语就足以。 但更让余笙害怕的是,自己竟没有勇气去反驳。 捌 酪梨味的午后 这趟拜访全在阿兰的意料之外,见他们进屋,她先是愣了一会儿,简单地相互问候,而后风风火火地叫了炸鸡和薯条,就算是请了顿。 「我说啊,你要请同学来家里玩,怎么也不事先通知我一声?」晚餐时候,阿兰一边添着碗里的饭,一边问道。 余笙感受到她语气中隐约的慍怒,咬着筷子解释:「他们临时约的。」明明刚才只啃了隻鸡腿,她望着身前满桌的菜,却提不起食慾。 阿兰没打算饶过她,加重了语气:「你可以拒绝呀!你的同学专程来我们家里,只请了炸鸡薯条,能看吗?」 「好了。我难得回来聚一聚,能不能好好吃顿饭?」余笙的父亲开口,阿兰原本还想再教训,也只得悻悻的闭口。 余笙的父亲工作繁忙,常常被差遣去外地。这次接的是个大案子,已经离家好一阵子,任务好不容易告了一段落,又凑巧今日是余笙的开学日,趁着这个机会,他连忙赶回来,说是要吃顿久违的团圆饭。 总算安静下来,氛围却变得有些奇怪,团圆时该有的那丝欢快,没有人感受到。 余笙咬着梅乾味的焢肉,食不知味。 几天下来,同学们都隐约注意到了余笙的刻意疏离,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私下聚在一块儿,议论纷纷。 小春同学先起了个头:「你们有没有觉得,余笙最近怪怪的?」 小夏:「对啊。自从我们去了她家之后,态度变得好冷淡。」 小秋:「可是......我们似乎也没做错什么啊?」 小冬似是想起了什么,篤定地两掌一拍,从椅子上站起来:「肯定是为了那个邻居傻子。虽然只有短短一秒,但我有看到,她开门时候的神色很不对劲。」 话一出,这想法立刻被眾人驳斥的体无完肤,「你傻啦?阿笙会为了那个傻子和我们闹脾气?」 小冬闻言挠了挠头,也对誒。 方右右实在看不下去,他眸色有些沉,思虑了半刻鐘,才徐徐说道:「大概是余叔叔回家的缘故,她的爸爸妈妈感情不太好,多少受到影响了吧?」过了片刻,又补充:「你们多谅解她一下。」 余笙带着一盒酪梨去找陆黎,她用布袋将酪梨裹住,塞进了衣服里头。悄咪咪的扫了眼客厅,父亲正坐在长椅上看财政新闻。 电视机里,播报员的声音闷闷的回盪在狭小的空间,余笙的心无端的浮躁起来。 她若无其事的走过客厅,淡淡的丢下一句:「爸,我出去一下。」便抱着一颗小肚子溜走了。 余父没有在意,轻轻的应了一声,就算是应允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始终没有听见大门开关的声音,觉得不太对劲,起身望向门外,院子早已没了她的踪影。 难得榕树下没见着陆黎,余笙自然地走进陆家,竟看见他正在学习,大概是碰上了难题,好看的眉皱在一起,很是苦恼。 陆姨在一旁给他讲题,温声细语的,和学校的老师明显是两个样。余笙无心打扰他们,还是让陆姨发现了。 「余笙。」她浅浅一笑,将手里执着的笔放下,「在学校怎么样?开心吗?」 「还行吧。」她有些不自然的回答。 陆黎见到她,也很开心,食指比了比对面的位置,煞有其事地说:「余笙,你坐,我讲故事给你听。」 陆姨和陆黎不和其他人一样,叫她的时候一口一个阿笙,但余笙却觉得,他们这样简单地唤着自己的名字,一样很有温度。 陆姨觉得不太好意思,在一旁补充:「我今天跟他说了《快乐王子》的故事,他似乎很喜欢的......」 陆黎打断她的话,用手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不可以说。」 余笙看他把一个童话故事弄得成秘密档案似的,不禁在心里偷笑。她不是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可没听过陆黎给自己讲故事。余笙配合着他,挨到他身前,端起姿态:「你说吧。」 陆黎咧嘴一笑,开始讲述。他努力搜刮对故事留下的所有印象,传达出来的意思却像一块破碎的布,东凑西凑的。 但余笙并不介意,她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聆听,直到故事的尽头。 「来,当作你给我讲故事的谢礼。」她拿出被冷落许久的酪梨,布袋在她的怀里被闷的有些热,摸在上头暖烘烘的。 听到是礼物,陆黎速速将袋子拆个精光,视线触及里头处理好的酪梨,面露迟疑,「这是什么?」 「酪梨啊,我用自己的零用钱买的,你不会不吃吧?」 陆黎拿起匙子勺了一个,才刚放进嘴里,接着就想吐出来。余笙见状赶忙出声,「这很贵,我特别买来送你的,你不能浪费食物啊。」 他有些哀怨的望着她,两隻眼楮睁得圆又亮,他没有吭声,缓缓地等着嘴里的食物化开,分分秒秒都像是酷刑,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余笙心里莫名畅快。 陆姨早已离开了客厅,一室的静謐如此安好。这个午后好像抚慰了她几日来的鬱闷。 她两手撑头凝视着他,忽然想对他倾诉很多很多话。 「告诉你哦,那个送报纸的女孩跟我编到同一班了。」 「我的爸爸回家了。所以来这里找你,就更难了。」 她的语气没有什么起伏,彷彿是在说别人的故事,「还有啊,我突然不太喜欢我的同学们,和他们在一起,我好像会变得很懦弱,他们说的话也让我很不舒服。」 说到这里,陆黎忽地伸手,一匙满满的酪梨搁在她的嘴边,余笙有些懵,「你干什么?」 他大概是吃得很痛苦,少年的脸和耳尖憋得通红,肃意却从眸底渐渐染了上来,他正色道:「你也要吃。」 有那么个剎那,余笙觉得他就像个正常人。彷彿他和她,没有什么不同。 鬼使神差的,余笙听到自己问:「用这个汤匙吗?」 「对呀。」 她愣了愣,最终选择伸手捏住酪梨,「这样就好啦,谢谢你。」 熟悉的味道再次侵袭舌尖,余笙的脸顿时皱成一团。 唔,酪梨果然很难吃。 玖 秘密 陆黎在书法上,写了一手好字,他的字如其人,端正秀气,横竖间都是直率和柔和。 反倒是余笙,就不怎么样了。不是很有耐心,字跡随意,即便歪七扭八,只要看得明白,也无妨。 所以,当陆黎瞥见她的笔划,在练习纸上张牙舞爪地延伸,竟有些惨不忍睹,不免嘮叨了一番。 余笙姑娘气不过,放下笔,「我就是跟着你写好玩的,这么认真干么?」 陆黎闻言,闭着嘴不出声,低头独个儿练字去了,全然不晓得自己的左颊印上了墨水的痕跡。 余笙眼尖,下意识就起了坏心思。她不动声色地拿指尖在砚台上轻点几下。 「酪梨,你的脸沾到墨汁啦,我帮你擦掉。」嘴上说是擦,但那隻手伸过来的架势分明是要抹上些什么。 陆黎吓了一跳,慌张地拿右手挡,毛笔轻轻一挥,余笙白净的腕上多了一条又歪又长的线。 陆黎登时傻住,余笙抓准时机,小手一挥,转瞬间,陆黎的面上多了个八字鬍。 余笙看着自己的杰作,毫不掩饰的放声大笑。陆黎也跟着咯咯笑起来,抓起毛笔就还想在给余笙添一笔。 余笙眼明手快的闪过他的偷袭,两个人瞬间就玩起了你追我赶的游戏,小小的客厅顿时被两人的嬉闹声浸染。 「不好意思,我来送报纸。」李桐桐穿过院子,在门口站住脚,尷尬地望着里头的他们,眸子里没有了上次的情愫,沉甸甸的。 她解释:「我刚刚在门外喊了很久,都没有人来应门,发现大门没锁,就直接进来了。」 余笙的表情也恢復成以往的模样,「那你放着吧,谢谢。」 开学好一段时间了,她们是能够认出彼此的。 李桐桐瞧了眼浑身狼狈的陆黎,神情有些复杂,她不敢再多看,放下手中的报纸,頷首道别。 余笙寻回了方才失掉的理智,她的视线流转于周围一圈,轻叹了一声:「整理一下好了,待会儿阿姨回来看见就糟了。」 抓了条毛巾给陆黎擦脸,墨水是很难洗净的,余笙稍稍施了点力,他痛的嘶哑咧嘴,身体一扭就想挣脱,余笙费劲地将他的脸给扳回来,半诱哄道:「你不要动,改天我带小熊软糖给你。」 少年又静下来了,乖顺地任由对方处置,余笙在心里腹诽,果然还是小熊软糖厉害啊。 怕是又弄疼他,余笙也放轻了力道,陆黎的脸庞轻轻地覆在她的手心,似乎有些烫人,她不自觉抿嘴。 「余笙。」 「嗯?」 「我们改天再一起玩好不好?」 余笙知道他指的是今日的墨水之战,噗哧一笑,「好啊,可是我们要趁阿姨不在的时候玩。」 她怕陆黎这个傻子把事情说溜嘴,特别嘱咐道:「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哦。」 分明是不怎么重要的小事,却被他们视为了秘密。两人在逆光中勾手盖章,这样美好。 拾 对峙 圣诞节将至,致知镇上的市集增添了节庆的氛围。火树银花在夜晚看上去暖意哄哄,吹散了冬日的寒气。 几个同学提议要办派对,交换礼物自然是活动的必要环节。 地点就选在方右右的老宅,地大不说,还有许多游戏设施供人玩乐。 小冬同学邀请余笙一起去市集,两人放学便齐齐赶了过去。 市集和市场混在一块儿,小路上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来买菜的、来选礼物的。 余笙注意到了一个小贩,前几次的小熊软糖都是同他购入的,她拉着小冬想靠近,却看见李桐桐一个人在那里徘徊。 她想避开,怎料,一旁的小冬先凑了过去,没有细想便把丢下余笙一个人在后头:「黄桐桐,你也是来买圣诞礼物的吗?」 余笙缓缓踱步跟上,琳瑯满目的糖果,她的思绪不自觉飘到陆黎那儿──想给他买个圣诞礼物。 她食指比向身前的小熊巧克力,像个阿妈一般,有模有样地朝小贩道:「这个,请给我一斤。」 「老闆,我要这个一斤。」 一道女声和自己的重叠,余笙顺着声音的源头看去,对上了李桐桐同样呆滞的神情。 小贩见状,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啊,这些只够最后一斤了。你们看要不要打个商量,一个人半斤?」 余笙想要拒绝,李桐桐的声音已经先一步落下来了,「不用了,我再看看其他的。」 摊商频频致歉,将最后一份的巧克力装进透明袋里。余笙的眼睛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秤重。 小冬在一旁等的有些无聊了,随意找了个话题,「阿笙,你认不认识你隔壁家的傻子啊?」去余笙家的那天,她开门时眼底的阴霾,自己是觉得不会看错的。 余笙的身子微微一僵,声音忽地乾又涩:「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是啦,就随口问问啊。」小冬将身子整个朝向余笙,微微前倾,透着一股无形的压抑:「你不会真的......」 话还未结束,余笙打断了她的推想,斩钉截铁,没有半分迟疑:「不认识。」 余笙无心花费心思去看李桐桐的反应,接过摊贩递来的袋子,扭头准备离去,就听见后头的李桐桐又说话了,那声音彷彿来自地狱。 她说:「陆阿姨好。」 余笙的心像是要跳出来一般,她告诉自己,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可当她忐忑不安的回身,便看见自己最熟稔的陆姨正与李桐桐漫谈。 几日后,下课时间,余笙去了趟厕所。 冰凉的清水从指缝间流泻,她像失了魂似的,立在洗手台前,任凭寒凉刺激着自己。 陆姨听见了吗?她和小冬的对话。这几日,她不休不息地问着自己相同的问题,可无终究没有个答案。 「余笙。」余笙抬头,李桐桐就在她的身后。 「怎么了?」她拧紧了水龙头,寒气后知后觉的涌上来,她下意识的扯了扯外套,把自己捂个掩实。 「虽然这样问可能很唐突,但是你......和陆黎是什么关係?」明明是冬天,李桐桐却一手心的汗水。 「为什么问这个?」 「其实......我......」 「你喜欢他,是吗?」对方的欲言又止让余笙有些焦躁,说话的语气也变得尖酸刻薄,对方的反应几乎是完全地验证了自己的猜度,她嗤笑道:「陆黎对你没什么印象,可见你们没有什么时间相处一起,那你又怎么喜欢他?因为他的外表吗?」 李桐桐被她问住了,支支吾吾也挤不出半点字。余笙没有间情逸致看她在这儿忸怩,正要往外头走,就听见李桐桐用一种极度衝动的口吻说:「无论如何,当有人问我认不认识陆黎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一定能毫不犹豫的承认。」 余笙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她不知道自己也有这样蛮横的一面,总觉得要失去什么似的,惴惴不安。 拾壹 圣诞节 是平安夜。方右右的大宅比以往欢乐闹腾,圣诞歌曲夹杂在人们细碎的交谈声里,听得真真切切。 余笙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等候交换礼物,拾起透明的玻璃杯,漫不经心的啜饮里头的气泡饮料。 冰冷冷的,和这个澟洌的气候格外的搭。 感受到身旁的位置一沉,余笙扭头,方右右端了一盘蛋糕过来,「阿笙,你尝尝看,这个很好吃的。」 「好啊。」余笙接过,挖了一小角含入嘴里,绵密的奶油柔柔地滑过舌尖。 方右右没有离开,看着她吃了好一会儿,淡淡地说:「阿笙,我过不久就要去国外读书了。」 余笙手边的动作停住,她眨了眨眼,由衷地说:「那很好啊。」 她的反应是在方右右的意料之中,可实际听到回覆,心还是不受控的凉了半截,「可是......我还在犹豫。」 闻言,余笙稍稍不可思议,真心劝说:「犹豫什么?多好的资源,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机会的。」 方右右闻言,黯淡的眸子又罩上了点点生气,渴望地望进余笙的瞳孔,「如果你有这个机会,会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余笙被他眼底的情绪吓了一跳,他似乎较真了,执意要得到一个回覆。 「我没有这个机会,家里付不出这么庞大的一笔钱。」她没有正面回答,用了另一种方式打碎了方右右的希望。 他要的不是这么实际的答案。 方右右自嘲,然后淡淡地说:「是啊。」 交换过礼物,余笙告辞。 她按着原路回家,口袋里,塑胶袋相互摩擦的声响在寂静的夜晚格外清晰,她的心就和这窸窸窣窣的声音起起伏伏。 她将门半掩,心细地环顾了四周,才慢慢靠近水泥墙,现在的余笙早已不需要椅凳的辅助,她的两手一撑,把自己甩了过去。 和白天的景象不同,榕树下空荡荡的,大门也闭的掩掩实实。陆家似乎没有过节的打算,一屋子黑漆漆,仅有一丝微弱的暖光从陆黎的房间镀过来。 余笙捡起一颗石子就往窗户砸,里头没有动静。 余笙再丢,一颗、两颗、三颗,被冻的逐渐失去耐心。她干脆走过去,伸手去扒木板,陆黎这下子彻底清晰,从床上跳起来,颤巍巍缩到墙角,一句话都讲不清楚:「是......是谁?」 听到里头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余笙垂下手,小声地说:「我是余笙,打开一下窗户。」 等了好一阵子,木窗才被缓缓拉开。里头暖暖的气息流了出来,檀木的香气揉进了房间的每一角。 余笙第一次进陆黎的房间,踏在木製的地面,能听见细微的吱呀声,老旧的像是随时就要坍塌,里头的家具也都是很基本的,没有多馀的装饰。 透过微弱的烛光,余笙看见他发肿的眸子和参差不齐的头发,看来刚刚是睡去了。 陆黎仓皇失措,坐在床沿慢慢平復。他的脸泛着微微的红晕,全身暖和,和捲进一身寒气的余笙起了明显的对比。 余笙将小熊巧克力从口袋里掏出来,递给他:「送你的,小熊巧克力。」 陆黎蹙起眉头,仔细端详有着小熊外表,却黑乎乎的东西,抬头诚恳地道:「妈妈说,房间不能有吃的东西。」 余笙气急,抓了一颗就往陆黎的嘴巴塞,他还来不及挣扎,就被巧克力甜腻的滋味抓去了注意。 啊,好好吃哦。 于是他自动自发地再往嘴里塞一个。 余笙瞧他吃上癮了,也含了一颗。她听着窗外呼啸的疾风,鼻尖縈绕的是檀木醉人的气息,她说话的声音暖融融的,「圣诞快乐哦,酪梨。」 陆黎满嘴的巧克力,傻里傻气的回应:「圣诞快乐!」 他发现了一个和小熊软糖一样好吃的糖果啦! 拾贰 看戏的人 过了圣诞节,余笙的生日就近了。 她和陆黎提及这件事,直白的要求他准备一个惊喜给自己。陆黎不禁为此发愁,小脑袋瓜疼的厉害。 余笙也怕他搞出个乌龙,不用一个惊喜,一份心意就够了。抱着迁就的想法,她提议:「你写一卷书法给我好了,写我的名字。」 除了余笙的生日,方右右也已经在准备留学的阶段了。 他的家境富裕,拿钱让他去国外可以说是绰绰有馀。欢送会是免不了要办的,方右右阔气地要请全班去镇上的餐馆,大家忽然炸了起来,嚷嚷着要找最贵的。 说要找最贵的,可小镇的餐厅也就那几个。他们最终选了一间港式茶楼,满满三大桌的菜,每个人吃得好不乐乎,吵着说要唱歌续摊,方右右也豪爽的应下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朝着下个地点奔去,余笙和方右右在队伍的后头,慢腾腾的走着,离别使他们比往常沉默。 方右右有些沉不住气,唤了一句:「阿笙。」 这个暱称,以后不会再无时无刻掛在嘴上了。思及此,又难受起来,他忽然就迈不起步子,望着和他们相隔一段距离的人群,他想,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就告诉她吧。 方右右两手搭上余笙的肩膀,稍稍施力让她面向自己。他的身子绷得很紧,余笙甚至能感受到肩上的手正微微地发抖,他已经做好了觉悟,匿藏了好几年的喜欢,不想再是暗恋。几乎是颤着音,他说:「余笙,我喜欢......」 一句话嘎然而止,一个顽皮的男孩扯着嗓门,亢奋地挥舞着手吆喝:「陆家的傻子跑出来啦,大家快来看。」 余笙追过去的时候,气没来得及喘匀,就听到陆黎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居民们将他围绕,阻挡了她的视线,她的听觉顿时变得灵敏,可是每听一分,她的心就难受的要命。 陆黎一直喊着同样一句话,他问:「妈妈,妈妈呢?」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大家如同看着一齣戏。 有好奇的路人想探头一窥究竟、有年迈的老人怜悯的摇头叹气,也有坏性子的小孩在一旁模仿陆黎含糊不清的说话方式。 余笙觉得,这个纯朴的小镇彷彿突然就没有了人性。 她关上自己的耳朵,伸手试图拨开一条去路。忽地,陆黎从人群衝了出来,几个人赶忙躲避,骤然传出接连不断的惊呼声。 余笙总算看见了他,她从未见过如此狼狈的陆黎。 像是呼吸不到空气,一张脸憋的通红,上头一道道的泪痕,呼吸也同样素乱。他低垂着头,喃喃自语着些什么,焦躁的控制不住自己,拳起手使劲地往头上打。 有人说,他是彻底的疯了。 「陆黎!」余笙大喊,却淹没在眾人的声音里。想走去他的身边,手倏地被人擒住,她没有预料,踉蹌了几步。 「余笙,不可以。」 方右右攥紧她的手腕,生怕她会挣脱。面对余笙,他头一次用如此严厉的口气。 然而,余笙没有动。她看见李桐桐跑到了陆黎的身边,好像说了些什么,陆黎顿时静了一些,然后,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的,她牵起他的手走了。 这样的场景无非又刮起一阵骚动,声声的疑问犹如千金重的石子硬生生砸过来,这个女孩子是谁啊,她怎么认识那个傻子呀。 方右右见余笙不动,也不敢做声,他知道方才自己太鲁莽了。 像是过了半个世纪,她才回头,眼里已经没有方才那些波动的情绪,很平静、很平静地说:「谢谢你拦住我啊,不然阿兰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拾参 不再畏缩 余笙回到家的时候,阿兰正在讲电话。 一通接着一通,说的全是同一件事──陆家的傻子跑出来闹事。 「唉,我说那个女孩子真勇敢,当着眾人的面把那傻子带走。」阿兰正给自己的脚指甲上色,为了图方便,她索性开了扩音,余笙在一旁安静的翻书。 另一端的大婶在八卦这事上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消息从来都是及时掌握的,「你不知道吗?听说那个傻子最后还是跑了,指不定那女孩现在还在街上找人呢。」 「不是啊,他的妈妈到底是去了哪里啊。」 「好像是白天在市场晕倒了,大概人在医院吧。」 余笙心想,镇上的医院只有一间。她不动声色的将书翻了一页。 没由来的,阿兰的手突地一抖,鲜红的指甲油在白皙的脚背上衬得越发鲜艳,她哎呀一声,匆匆掐断电话。 余笙把书闔上,「我出去一下。」 阿兰皱着眉头擦拭自己的脚,怎么用力都还是有浅浅的痕跡,她有些挫败,又在面纸上沾了点水,心不在焉的问:「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里?」 余笙没答,她知道利用这个时机出门是再合适不过的。 方才她早已在心里盘算了一遍,致知镇这么个小地方,方桐桐肯定都找的差不多了。唯一她近不了的,自然只剩陆家的宅子了。 果不其然,陆黎就在他的房间里。他拿了件棉大衣把自己包起来,大概是用尽了气力,他已经再挤不出半滴眼泪,但嘴上仍旧执拗的念着妈妈。 余笙的心顿时安了几分,她小心翼翼的走近,生怕不注意便会惊扰陆黎,他如同失了魂魄,两眼空洞茫然。 他浑身冷汗涔涔,余笙没有言语,将他额间的湿发拂开,冀望着从自己的身上度一点温暖给他,她柔声哄道:「酪梨,我带你去找妈妈啦,好不好?」 陆黎闻言,好似找回了意识和情感,豆大的泪珠再次从眼眶争先恐后的夺出,他的双眸彷彿春日的泉水,清澈的让人能直直望见他的悲伤。 他说的每个字都黏在一起,余笙听得有些吃力,好在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真的吗?真的吗?」 「真的!真的!你不要难过了。」余笙见他这副模样,心里也很着急。她没有什么高明的花招去哄一个人开心,只能一次次的去轻拍他的背,一遍遍的告诉他不要怕。 总算收拾好一切,余笙的手紧紧扣住他的,像牵着一个大孩子。她告诉他,亦是在告诉自己:「等一下无论遇到什么人、听到什么话,都不要去理会。那一个个都和我们不相干,你唯一要想的,就是我们要去找妈妈了。」 陆黎点头,他只想去见妈妈。 一大一小的身影穿过了院子,余笙重重的吁出一口气。她不敢去细想这么做的结果会如何,因为这仅仅只是带给自己畏缩的可能。正准备出去,外头传出了动静。 陆姨推开大门,几乎是同一时间,陆黎挣脱了余笙的手,朝她的怀里奔去。所有的委屈好像都找到了出口,他哭叫着:「我以后不吃小熊巧克力了!不吃了!」 余笙的身子登时顿住。 陆姨的眼眶也泛红,她帮孩子顺气,说话的声音都染上了微微的哭腔,「妈妈对不起你,你今天该有多委屈啊?」 陆黎的事情早已传遍了大街小巷,她从清醒的那刻,耳边就不停的围绕着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蜚语,她不敢想像,自己的宝贝儿子会有多么害怕。 她稍稍平復情绪,对一旁的余笙温声解释道:「我这几天受寒,所以就发烧了。但陆黎吵着要吃小熊巧克力,我拗不过他,去市场的路上不小心昏倒了。」她不太好意思的点了点自己的鼻尖:「谢谢你这么照顾陆黎。」 余笙回过神,摆了摆手,「我也没帮上什么忙,您赶紧进去歇着吧,我先走了。」说完,她便离开了。 陆黎的哭声依旧清晰地在身后徘徊,余笙知道,以陆黎的个性,他以后绝不再碰小熊巧克力了。 拾肆 生日 陆黎这些日子比往常更加依赖陆姨。 余笙也明白,但自从上次在市集遇见了陆姨,现在便无法顺其自然的面对,因此她去陆家的日子也就少了。 余笙只告诉陆黎,希望自己生日的那天,他能够独自在榕树下等一会儿。 陆黎最终是应下了。 他已经准备好给余笙的礼物,按着本人的要求,将她的名字写满了一整捲长长的练习纸。重复写了好几遍,不满意揉烂了就扔,家里最后处处都是杂乱无章。 生日的那晚,余父回来了,他手上提着一盒七吋的订製蛋糕,阿兰也费心地煮了一桌余笙最爱的菜。 不过五点,外头天色阴阴的,空气的湿意有些重,阿兰打开了客厅的电灯,嘴上喃喃道:「看来晚上要下雨啦。」 他们很早就开始吃饭,因为这顿饭肯定会花上好一段时间。 外头传来悉悉索索的雨声,余笙暗暗扫了眼窗外的雨势,幸亏就飘了点小雨。将最后一口蛋糕含入嘴里,她赶忙起身,「我出门一下。」 她没有要打伞的想法,只知道一股脑的往隔壁跑。阿兰晲了眼余笙仓促的背影,在门边随手抓了把伞就追上去了。 然后,她眼睁睁的看着余笙攀上水泥色的矮墙,动作麻利的彷彿早已做了上百回,阿兰觉得自己浑身的气力都被抽乾了,咚的一声,伞砸落了地面发出格外清脆的声响。 余笙顿时寒毛竖起,她吓的缩回身子,往后一看,阿兰在雨幕中的身影十分凄凉,她几乎要咬碎了牙,她吼道:「你给我回来。」 阿兰、余笙、余父,三个人都缄默着,余笙抻了抻黏在身上的衣服,时鐘滴滴滴答答地响,每一声都将气氛推至爆发的边缘。 阿兰说:「我们搬家吧。」 闻言,余笙的泪忽然就滴了下来,她知道这次无论怎么说都是过不去的,可是到底不甘心,还是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她央求着:「能不能不要搬家?」 阿兰一直绷着的情绪忽然就炸了,抡起鸡毛撢子劈头盖脸地往余笙的身上抽,不要命的叫着:「我这样教你的吗?你哭什么?该哭的人是我。」 余笙痛的直跳脚,她说:「我哪里错了?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阿兰没有答,还想再教训,余父出声制止。比起交锋的两人精疲力竭,他显得理智许多,但也不似以往的温和,声音冷了一度,他说:「不搬家可以,你就和方右右去国外念书吧。」 余笙以为,至少他是不一样的, 她觉得好笑,不是反驳,而是发自内心的好奇,「我们家有这个钱吗?」 余笙像是脱了线的风箏再也抓不回来,阿兰看不下去她这个态度,开口又要骂起来,听见余父平淡地说:「你去,爸爸会再多接几笔生意。」 余笙霎时就无话可说了。 见她不作声,余父就当她是应下了。她被禁足,阿兰则被吩咐要照顾余笙的三餐,天天亲自送到房间。 雨似乎下的更大了,今天本该是一个快乐的日子啊。 她把脸闷在枕头里,柔软的布料因她的泪水暗了一个色阶,还是不明白呀,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滂沱的大雨彷彿在耻笑,他们不敢说,和傻子做朋友是不对的。 拾伍 无可奈何 「给请我一杯酪梨牛奶。」 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眼前的女人穿着绿色大衣,及肩的头发在后头编成了一条麻花辫,这副打扮是她标志性的模样。 老闆自认不是很能辨认东方人的脸孔,很久以前,他就是凭着这身打扮对她留下了印象。 然而,经过三年日復一日的接触,他对这个女孩已经贴上了一些标籤──绿色大衣、麻花辫、酪梨牛奶以及经常在她身边徘徊的帅气男子。 今天那位男子没有出现。 老闆曾经一时兴起,在製作酪梨牛奶的时候,随口问了一句:「你天天来我这里光顾,怎么不试试别的口味?」 闻言,那位女子笑而不答。但他是心思细腻的人,他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而是一段故事,他也就不再追问了。 老闆熟练的打起果汁,左顾右盼,依旧不见那个男子的半点踪影,开口问道:「你那位帅气的男朋友呢?」 余笙无奈:「都和你说过好多遍了,那是我的朋友。」 老闆端起明眼人的架势,对于余笙这么不老实的行为嗤之以鼻,「你少来,那位男子眼里的爱意满到快要溢出来了。」 余笙回到公寓的时候,时间还早。 她租了一间单人套房,典型的英式风格。 当年来到伦敦,原本就是一个很仓促的决定,她没有太多时间打理,一切都是随意的。 余笙打开电脑,将吸管戳进杯子里,打着愣儿等候程式就绪。 她学习的专业是设计类别,很吃体力的专业。 正准备开工,桌面上搁着的手机传来了声响,她瞟了一眼,是方右右的来电。 「做什么?」 「不是吧?你已经买好酪梨牛奶了?」方右右凄凉的声音从另一头悠悠的传来,余笙听了忍俊不禁,噗哧一笑。 他继续问道:「今天没有课吗?」 「没有。我在赶作业,必须要在过年前完成。」余笙一边回答,食指一边点着滑鼠,继续着作品收拾的阶段。 那头静了一会儿,方右右的声音才又落了下来:「那......今年过年,你回不回家?」 余笙忆起了前几日收到的简讯,那是阿兰问她是否回家一趟。 她已经三年没有回致知镇过节了。 很矛盾的是,那天答应要出国留学,自然是不想搬离致知镇,但如今要她回去,却需要再三考虑。 余笙:「会的,后天的飞机。」 结束这通电话,方右右在原地杵着不动。 那年,听到余笙要和自己一块儿来英国,他兴奋的辗转难眠,可直到出发的那天,他发现余笙的眼里没有了一点光采。 来到这里,她开始喝上了酪梨牛奶,天天一杯,坚持得很。余笙好似和家人撕破了脸,她从不回家,阿兰频繁地和方右右联络,问的也只是余笙的近况。 有一次,方右右随口就问了一句:「阿姨,阿笙很喜欢酪梨吗?我以前不见她吃的啊?」 怎么知道呢,得到的答案竟是讨厌的。 难不成是改变了口味吗? 他没有细想,只是在某一晚,问题忽然间就清晰了。 那夜余笙喝醉了,醉得不醒人事。他开车将她接回了公寓,摸着黑把余笙放倒在床上。她看上去很难受,两道眉紧紧地蹙起,他突然克制不住,伸手轻轻地在她的脸上来回轻抚。 摸着摸着,感到一阵湿热,余笙哭了。 她的意识朦胧,藉着酒劲宣洩情绪,使劲地哭、使劲地哭,余笙用手臂挡住自己的双眼,身子一抽一抽的。 她说,陆黎,陆黎啊。 陆黎,酪梨。他顷刻间就顿悟了。 他不晓得那个傻子叫什么,可是能让余笙这么牵掛的人,方右右下意识的就想到了他。 三年了啊,她依旧拿自己思念的心无可奈何。 拾陆 回家 时隔三年,余笙回家了。三年的时间没有让这个小镇带来任何的改变,她总觉得,回来了这里,自己又变成了以前的那个小姑娘。 她拖着行李走到了门前,坑坑洼洼的道路让她比以往花上了更多的力气。走进去之前,余笙扭头望了眼隔壁,也是和三年前以前,如此的安静。 阿兰的长发依旧乌黑亮丽,可她和余父的模样终究有了岁月的痕跡。余笙才觉得,三年的时间总会有一些改变的。 他们见到了余笙,心里暖的说不出话来。隔阂似乎消失了,余笙也将心里那一点怨放下了。 她对着他们,补上了三声新年快乐。 阿兰的手覆上余笙的,笑笑地应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这一顿年夜饭让人更加珍惜,他们没有了争吵,只是在谈论着英国那边的生活。 英国常年阴雨绵绵,余笙的皮肤因此白了几个度,看上去不是很有活力。 英国那里的街景真的就如大家所说的,忧鬱却美丽。它能让你成日没由来的忧愁,却又甘愿留在那里。 伴随电视机里新年的活动节目,全家人一直盼着的这份温馨终于来了。 话题到了一个段落,余笙平静地说:「能让我去隔壁看看吗?」 阿兰闻言,眼里暗了下来。余父却对她说:「就让她去吧。」他小声的补上一句:「得让她自己彻底死了这条心才行。」 余笙没有料到父母亲会答应的如此爽快,这一次,她能够正大光明的从陆家的大门走进去,可是她没有,水泥墙是她去陆家最爱的途径。 还有一部分是想避着陆姨。 余笙轻而易举的越过矮墙,那棵榕树依旧坚守着这块土地,直挺挺的立在那儿。 心头莫名袭来一股暖意,她不自觉的弯起唇角。 新年是如此重要的一个节庆,陆家肯定是要过的。他们的客厅传来声音,欢快的不像是只有两个人。 余笙好奇着陆家还有哪些亲戚,慢慢地踱步过去。 她透过窗子看见了陆姨,她还是那样温婉优柔,盘着发,身穿一件正红色的紧身长裙,却一点也不张扬。 她也见到他,陆黎。他长黑了,一头乾净俐落的短发,眉目硬朗英俊。比起从前秀气的模样,现在添了一丝男子气概,只是脸上的笑意,依旧纯真如孩童。 他的臂弯躺着一个小婴儿,五官很端正,就像陆黎的一样,很漂亮。他咯咯的笑着,听着陆黎唱起了故乡的歌。 余笙还想再细看那个孩子,忽然就看见李桐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她端了一锅汤,腾腾的热气让余笙看得不真切。 她只觉得李桐桐似乎圆润了一些,这点和自己不一样,这让以前瘦骨如柴的她看起来很有气色。 余笙有些恍惚,她看见了李桐桐将怀里的大锅子置于一旁,然后她在陆黎的唇上落下淡淡一个吻,眼底尽是万般柔情。 陆黎的脸顿时就红了个通透,两隻眼睛眨呀眨的,实在不好意思。 陆姨见他这副羞答答的模样,不禁打趣道:「孩子都生了,怎么到现在亲个嘴巴还这么忸怩?」 李桐桐笑出了声,接过了陆黎怀中的小婴儿,柔软地说:「先吃饭啦,秋儿一会儿再让你抱。」 余笙微微往后退了一步,她扭头望着榕树,原来,这三年很多事情都变了,独独她一个人跟棵树似的还在原地踏步。 不知过了多久,余笙总算找回了气力,正想要走,便听见陆姨在后头叫住了她:「余笙。」 她不知道是怎么发现余笙的,陆姨将手里抱着的一卷纸递给她,解释道:「这是陆黎要送给你的。」 已经过了三年,再次听到有人提及这个名字,余笙颤着手接了过去。 陆姨:「听说你去国外读书了,过得好吗?」 余笙微微垂下眼帘,使劲的扯了扯嘴角:「很好的,大概后天就回去了。」 多年不见的谈话异常生疏,过往的轻松自在早已没了,余笙觉得待在这里的分分秒秒都是凌迟,她举起手里的捲纸,点头致意,「谢谢阿姨,我先告辞了。」 她走得极快,陆姨的却还站在后头,「余笙,陆黎需要的,是一个和李桐桐一样,能像大家证明他的人。」 余笙听到了,可是没有回头,因为她的脸已经垮了下来,偽装让她身心俱疲。 陆姨果然听到了,那日在市集,她和小秋说过的话。 拾柒 尾声 余笙回去了英国。 那捲纸是余笙没有收到的生日礼物,就同自己要求的,她的名字大大的列在上头,娟秀的字跡早已模糊了大半,大概是被那日的雨打湿的。 她的食指一遍遍的随着字的轮廓延伸,想像着三年前的陆黎,在写这份书法是持着什么样的心情;而自己没能赴约的那晚,他又是否有为此担心。 她忆起了自己初见他的光景,他哭得那么伤心。他第一次和自己分享宝贝的小熊软糖,那么彆扭。 耳边忽然响起陆姨曾经说过的一句话,「陆黎很固执,要让他上心并不容易,可一旦是他喜欢的,他可以掛念好久好久。有时,连我都治不了他。」现在,他最喜欢、最掛念的人是谁?余笙不敢想。 很多的回忆,却好像只有自己在死守着。 她紧闭起眼,努力压下心中泛起的疼。 得知了陆黎的消息之后,方右右知道余笙的心里没有自己,便作为一个称职的朋友,给予她适当的关怀。他放下了那份喜欢,不做趁虚而入的事。 余笙将这份生日礼物收进了玄关后方的桶子,开始逼迫自己改变。 还是会去那间饮料铺子光顾,她发现了木瓜牛奶其实也很美味的。她不再将心思全部灌注于课业,而是週末的时候会去酒吧小酌一杯、兴致来的时候会规划一个人的旅程。 即便,心里依旧是空荡荡的,但情况似乎也在好转。 春天来了。 余笙携着小小的行囊,在蜿蜒偏僻的山路里鑽研起手里的地图。 她赶在假日结束前来这边的小村落修身养性,无奈地形实在过于复杂,她大半的时间全在研究路线。 好不容易看见不远处有一台蓝色的卡车在缓缓行驶,她招了招手,车子里头的一对夫妻齐齐望向她,余笙礼貌地问道:「请问能捎我一程吗?我要去这里。」她手指压在地图的一个点。 他们思忖了一会儿,继而道:「那行吧,你坐在后面。」 余笙坐在后面,视野极好,能够一眼就将小山里的温柔僻静收入眼底,她听着前头的老式收音机播放着民谣的歌曲,那对夫妻咿呀地跟着唱起来。 是南山南呀。 你在南方的艷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极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全文完》 番外 李桐桐 第一次遇见陆黎的那天,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天了。 妈妈骑着二轮车载我,挨家挨户的给别人送报纸。我那时实在很喜爱这份工作,许多叔叔阿姨见了我,都会送饼乾糖果,笑眯眯地称讚:「桐桐好乖呀。」 我就坐在脚踏车后头,晃着腿,一边舔着阿姨给的棒棒糖,一边期待着下一家。 陆家啊。 我东看西看,这一户人家听说有个傻子,都没人见过呢,在哪里呢? 妈妈大概是明白到我的用意,扯了扯我的手臂,小声道:「乖一点啊,陆姨是我的好朋友哦,别闯祸了。」 我点头,继续张望。看见了榕树下坐着一个哥哥,他什么也不做,就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他蓬松的头发看上去好软好软,让人想上前摸一把。 想着想着,我就迈开了步子,怎么知道,都还没彻底的踩上地面,就被妈妈给扯回来了,「你不要给我乱跑啊。」 那位哥哥大概是注意到了,转头看过来,然后,我就动弹不得了。 小时候不懂,现在便明白那是一见钟情。 我开始期待,去陆家送报的日子。不是为了那些饼乾糖果,而是陆黎。 有时妈妈要让我留下来顾家里,我还会吵着说不要。 即便没说上话,我以为自己是唯一见过陆黎的人,那也足够了。但是啊,当我发现余笙的存在时,我才明白自己并不是最特别的那个。 她和陆黎说话,但我从没有过。我见他连腿都控制不住的轻轻打颤,哪里还谈得上交谈。 可是,余笙的威胁性实在太大了,我实在没有办法,开始想尽办法,只为了和陆黎有进一步的交集,但无论再怎么努力,终究不及余笙的万分之一。 其实我是不喜欢余笙的,和她仅仅一次的谈话,只让我感受到她的咄咄逼人。她说的没错,我起初确实是被陆黎好看的模样吸引,可是,余笙私下和陆黎关係要好,在外头,却又表现的和他不相干的模样也令我生气。 后来她走了,我便天天去找陆黎玩。 刚开始呢,真的特别难熬。他天天问着我和陆姨,「余笙去哪了,他还有礼物没送出去。」我知道他没有别的意思,虽然我没有表现出来,可是听了是真的难受。 后来我总算熬出头,和陆黎结婚了。虽然……也是我提的婚事啦!但是陆黎其实也有一些不同了,他记着了我最爱吃苦瓜、不喜爱薑的味道,还有啊,还有,我睡前一定要看一篇恐怖故事。 他偶尔也会说几个给我听,但是一点也不恐怖,谁叫他一边说着故事一边笑嘻嘻的呢? 结婚之后,我发现自己的行事也变的大胆起来,亲吻是我撞上去的,第一次也是我先扑上去的。可是啊,到后来我发现他会因为我的主动脸红了,就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值了。 再后来,他会主动来和我亲吻,我快乐的简直要飞上天。他发现亲吻似乎是很管用的招数,只要我发脾气了,二话不说就撅起嘴巴往我脸上凑。 他觉得我这个人会这么没有原则吗?唉,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