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尾千年》 章一—「终归」上 自古以来,坊间便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九尾狐擅魅惑人心、以人精魄为食、力量强大、倾城美顏而天妒人忌之。 闻此,忌惮者为多,而极其少数人却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越发地想一窥其容貌。 又有人云,九尾狐原为女媧娘娘四大护法之一,而今却沦为妖神之称,沦落至此,起因眾说纷紜。 许是它太过美艷,抢了主子风华、许是它六根不净,犯了天条,打落凡间受罚等,却皆为臆测,真相无人知晓。 或许,也无人在乎真相究竟为何。 「……吱吱喳喳的,相当嘈杂呀,你们。」 一女声悠悠地打断了窃语不休的侍女们。 「十……十分抱歉!怜小姐!」 「在聊些什么?……九尾狐?嗯?」 「不……不是的……」侍女们哆嗦道。 「对神话这么有兴趣吗?」 金国首都领主女儿,高怜,此刻正倚坐在自己房内,状似慵懒地柔声质问着午后间暇偷懒的侍女们。声似甜,又如一缕轻烟那般地易消散。 侍女们面面相覷,不敢作声。 「长年待在这幽幽宅院,我是真闷慌了。外界一切,四季更迭,我浑然不知。说吧,就当让我解解闷。」 见主子如此说,侍女之一——小翠这才道来。 「是这样的,近日小翠出城採购日用,闻城内有一妇人夫君受九尾妖狐魅惑,镇日魂不守舍,净想着上山见人……」 「那不能算是人吧?」 「啊……也是……」 侍女们再次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高怜静静抬眼看了看侍女,她们便倏地噤声。 「都下去吧。」怜开口说道。 「是!」 待侍女们全数退下,高怜那羸弱且足不出户的苍白面色上也依旧读不出表情。 此夜,月黑风高。 正当高怜欲就寝之时,却听见远方歌声隐隐传来。 那歌声,优美婉转、曲调动人,似在诉说些什么,隐隐带着一丝悲伤,吸引着人想继续听下去。 高家门口侍卫们因着徐徐凉风,纷纷瞌睡着。 以往她是真会乖乖睡去的,可她实在闷得太久太久了,那声音彷彿在呼唤着她那小小的、即将夭折的渴求自由之心,令她蠢蠢欲动。 高怜轻声行至走道旁,隐隐听见侍女长之声。 「听好了?明日午时前将小姐所在的惜花宫彻底打扫乾净!小姐自幼身体羸弱,平生未曾见过任何昆虫鼠辈!那些东西不许出现在小姐面前!」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见门口守备又松散,现在正是一探究竟的时候!高怜想道。 念方起,高怜迅速回房,换上一身简朴衣裳、长及腰臀的黑发随意一挽,本就清瘦的身子轻手轻脚地翻出了领主城。实在太过顺利。 领主女儿深夜从正门口偷溜出城,谁能料想得到? 章二—「终归」中 歌声在离家不远的后山里。 高怜循声前往,长年未出门的她此刻心跳异常快速、血液流窜得比平时更快,全身充满着兴奋与紧张的情感——此刻,她确信自己还活着。 声音近了。 是她。 净白地脸庞清瘦、粉晶般双眸水灵,羽睫轻眨,便能将人吸引其中,似笑非笑,微勾的薄唇、一袭白衣、一头银白及膝长发。若非此女头上与身后有着蓬松柔软的纯白双耳与九条尾巴,真会让人觉是天上謫仙女。 四目相对,一时之间无语相望。 「来者何人?」 「我乃金城领主独女,敝姓高,名怜。」 「高怜……是吗?来了个可爱的女孩儿。」 「那么您就是……人们近来口中的……」 「嗯。」 丝毫没有隐瞒之意,如此的优雅、如此的坦然,原只想来一探究竟,这会儿高怜竟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长年囚辉煌笼中的鸟儿啊,为何来此?」 「乃歌声引我,催我渴求自由之心。」 听到这,九尾狐勾唇,轻轻地笑了起来。「既如此,高怜……赴我身侧何如?」 高怜鬼使神差地,内心汹涌早就碾压她的理智与防备,迈开双腿朝妖狐伸出的双手走去,投入她的怀抱之中。 「你觉不觉得小姐近日越发得漂亮了?」 「是呀!原以为是错觉,原来你也有相同想法!」 「就连身为女儿家的我们也情不自禁被吸引住了呢!」 领主城内,高怜的贴身侍女们趁着空间时聊着。 「也许过不久就会有人上门提亲了?」 「哇!不知会是什么样的翩翩公子!」「习武之人重情义,体魄也好,正好与小姐互补!」「腹中饱含诗书经论的公子也不错!」 「哇,越发期待了!」 贴身侍女们到底也是青春女孩儿,谈及此等情事,兴奋之色溢于言表。 但高怜本人却压根不在乎。 她已彻底迷恋上九尾狐带给她的一切。从未拥有的自由、从未见过的一切,每夜所歷尽数深刻于心,就连林里偶尔拂颊的缕缕微风,也远比城内人为造景与僕从真实得多。 与九尾狐在一起的时刻,她才真切感受到自己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而非一精美易碎,宛若陶瓷娃娃般的领主女儿。 「小姐,领主大人传您前往正殿。」 思方远,却被侍女之声拉回现实。 「知道了。」 「怜儿,今年已满十四罢。」 发话者为金国首都高家领主——高镇,年虽青年发鬓处却隐隐落雪,说话丹田有力、掷地有声,即便未详闻此人事蹟者也依旧为其所散发之魄力,不可自控地折服于其下。 「是,父亲。」 与高镇相对,一轻柔女声应道。 「尔为女儿家,怎么也无法将这封地予尔继承。既如此,为父只得替尔做最好的安排。」 「小女明白。」 高怜又怎会不明白?生为女儿家,即便病体羸弱,最终仍得以自身作家族与他人维系的桥樑。 即所谓联姻。 「为父精挑细选下,即将与尔成亲者为——」 今夜,高怜依旧悄悄溜出城,跟随九尾狐身侧享受因这场邂逅随之而来的一切——眾生灭烛入睡后,那比珠宝更璀璨的夜空;风吹过而彼此沙沙摩擦,比任何乐器都更清脆灵动的树叶声响;毫无修饰打磨,比城内任何屋柱更具生命力的一颗颗树干——一切所见所闻,如此地美丽,教人怎能不恋恋不捨? 「九尾狐。」 「什么事?可爱的高怜?」 「古往今来,经书竹简内,皆记载妖狐以人精魄及心为食,今尔我相逢,才知传说全皆谬误。」相反地,我十分感谢让我得以经歷这一切的你。 「人类多半就是如此。真假不辨,自顾自地道听涂说,只全自身、只图己利。」 高怜这才想起,自己稍早才被父亲许配给北方一个不知其貌、不知其性、不知其歷,只闻其名却素未谋面的男子——为求门当户对,此男出身颇高,乃当今名震北方的北境领主,苏焕——但这一切、又何尝不是父亲为巩固自身势力,将自己变作一受北境庇护的坚实桥樑? 「……我不喜欢那样啊。」高怜说。 她本拥有一双墨黑眼眸,此刻却彷彿染上一层浓得化不开的蓝。 「是吗。」 「九尾狐,你自由吗?」 「我想,是自由的。」九尾狐沉思片刻,答道。 「真好啊……很羡慕呢。」 「……」 「我……即将成亲了。」高怜顿了顿,方才眼底的蓝,逐渐波动起来。「但我不愿成为他人图利的桥樑、不愿像大多数人一般盲目、片面而愚昧,不想成为那样糟透的存在苟活啊……!」高怜言毕,内心狂澜却未平息,反越发地激昂。 「那即是,想成为如我一般的存在?」 「……是啊……若能行,该多好?」 「能行的。」 语毕,九尾狐步至高怜跟前,原为粉晶色的眼竟渐转成了腥红血眸。她缓缓抬手,指尖直逼高怜。 章三—「终归」下 猝不及防地,高怜对这突然的举动,和她那彷彿在暗夜中发着光芒的猩红色眼睛吃了一惊。「九尾狐?!」 「怎么?不是想和我一样吗?」 「别……不要——!」高怜心生惧意,纤细身躯踉蹌起身,略显狼狈跌跌撞撞地逕直往城中奔去。 原来妖狐会杀人是真的! 还以为梦想成真、亏自己如此信她! 「高怜?」 九尾狐不解,正欲尾随其后,却被投以一炎符。 「唔……?!」 「大胆妖魅!若非大人派我暗中保护小姐,小姐怕是早已被你痛下毒手!」 「咳……!!!」符炎迅速扩散,不一会,九尾狐全身受焚,她举步维艰,痛苦地跪伏于地,终于动弹不得。 「有我在,你休想近此城和小姐半步!」 原想乾脆利落、直接消灭这妖魅,不料此物修为颇高,自己最大限度所能办到的仅是暂时封住它的行动……幸运些或许还可造成一些伤害。 见眼前妖孽被焚烧得动弹不得,高砚才哼地拂袖而去。 数日后,金国首都领主女儿的婚礼万分盛大地举行了。 「小姐,恭喜你呀!」 「夫君为北境领主,坐拥山林又亲近自然,对小姐的身体再好不过!」 「是啊是啊!」 侍女们一个个笑顏盛开,争先祝贺道;彷彿是他们要出嫁而非小姐似的。 「谢谢。」高怜一袭嫁衣,浅笑。 是啊,这样就好。高怜想着。绝大多数人虽污浊而糟糕,但怎么也比妖魅好;连人也不是、无法确定是否有心、具人性、哪天突然被袭击了自己也怕是未能逃出生天,简直太可怕。 还是这样便行了。 新娘上轿。 高怜独坐,闭目养神,平心渡这漫漫长路。不知过去多久、歷经一路颠簸,终于得以下轿,一见未来夫君。 「小姐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儿风俗传统是,夫妻必须于房内相见。」 「没关係的。走吧。」高怜轻声说道。 高怜尾随僕从,带领之下来到房门口。开了门她便浅坐床沿,一面环顾寝内四周——毕竟这是自己未来要住很久的地方——一面满心期待着夫君到来。 彷彿已若干时辰,总算传来门啟之声。 扉啟,映入眼帘为一翩翩男子。 与北境微炎气候相称的俐落黑发,结实身躯直直挺立着,炯炯有神的红褐双目直往自身瞧,剑眉,薄唇浅笑,竟让高怜有些走神。 未来夫君薄唇微啟,正欲说些甚么,一条蜈蚣硬生生自他嘴里挣扎而出。 「……?!」 高怜倒吸了口冷气。方才心中丝丝涟漪随蜈蚣出现消弥殆尽。 「啊……抱歉,得知你来到,太过心急狼吞虎嚥了夜餐,其中一道菜餚似乎没有咀嚼便生吞了。」 北境的食物,竟是蜈蚣吗……?! 高怜感觉自己的头嗡嗡作响。 「我们北境,佔尽地理优势,以许多无毒大小动物、植物为食。」苏焕微笑解释道。 「大小动物……莫非是指……」 高怜连声音都在颤抖。 「没错!有牛羊猪鸡与各种虫类。昆虫有滋阴补阳、增强体力、解毒等各种奇效,你长期居此一定会越发健康的!」 「……」 高怜眼前一黑。 「娘子?还好吗?娘子?!」 意识远去前,最后回响于耳际之声,乃苏焕的焦急呼唤。 原以为自己终于永远摆脱恐惧与不自由,没想到往后馀生,自己必须以这些怵目惊心的虫子为食,直至死亡。 既然如此,若当初将命献给九尾狐,是否能拥有比现在更好一些的未来呢? 不,现在想这些,已经太迟了。 章四—「寻物」上 幽深林里,有团烈火彷若烧不尽般,范围也不曾扩大、火势又不曾消停,仅仅是不断燃烧着。 人们议论纷纷、惊慌不已,如此异常之焰,简直妥妥一灾厄预言。 倘若延烧我们所居之处该如何是好?人们忧心。 但时日一长,见此火除燃烧外再无其他,人人恐惧之心渐消、再无人起。 也再无人关注。 然经七七四十九天后,九尾狐后背上那炎符终于燃为烬。 她虚弱伏地,驱体所见之处全为大大小小烧烫伤痕,衣衫襤褸仅能勉强蔽体。 看来这小小炎符确实损耗自己不少精气和修为啊。 九尾狐不明白,为何说想和自己一样的是她、拒绝自己帮助重生的也是她。 凡人要想成仙成精,靠的无非就是苦苦修行、或生来即有仙缘、或捨弃凡人肉身以得重生,除这几途径外再无其他——本想,让同我一般孤独的生命重生为精,以作同伴之类——不过也仅是困惑罢了,活了千年的她,早已看透人类的天性就是背叛和善变。 恨吗? 或许该要恨的,可脑海里最鲜明的念头,只是疼痛。 忽然,一蓝色光影于林间忽现。 九尾狐心底暗暗大叫不妙,此刻自身状态既无法防御、更无法逃跑,若来者不善实为一大劣势。 而那蓝色光影却似完全无视她存在般,磕磕绊绊在林间走着。 「萧……圆……」 蓝色光影吃力地一字一字说着,说完便倒下不起。 怎么回事?九尾狐想着。 虽令人费解,不过到底自己也还无法行动自如,姑且先观望一阵子。九尾狐想道。 十日过去了。 那蓝光影只是不断地重复蹣跚走着、说出字句后倒下、不久再次自原出现之地一步一步往即将倒下的方向走去,如此周而復始。 而九尾狐总算听清那蓝影子所说字句究竟为何。 「小鳶」 貌似是人名。 不过十日以后,总算恢復过来的她可不打算继续看这既无前传也不会有下集的戏。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必须得做。九尾狐好容易爬起身,便立马转身就走。 她,誓言将云端上的偽善者扯到地面上来。 无论耗费多久、无论付出什么代价、就算因此魂飞魄散、再无法轮回也没关係。 为此,她不断不断吸汲各精怪灵力,一转眼,便耗费千年时间,却自问从未伤害人类。 人们的造谣误解导致唾弃却是未曾少过。 不觉行思间,九尾狐来到一聚落外郊。 此处四面环山,正值夏季的如今,望去乃一片鬱鬱青葱,正中央点缀似地零星有几处农家——以聚落而言,此处规模已算相当大了。 记得东方和北方并无聚落,多数为城——看来自己已然来到了南方。 垂眸望了望掛在自己身上,再无法起到任何遮蔽作用的破布块,去那聚落看看有否市集罢。九尾狐低首,不十分抱希望地想着。 于是穿越聚落外郊、幻化为寻常女子模样,于日落时分混入人群之中。 「这位妇人,请留步。」 「何事?」 「此聚落可有市集呀?」 「哎,有是有的呀,人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说的就是我们这儿的市集啦!虽不比首都大城来得精緻繁华,食衣住行基本都能满足的!」 「原来如此。谢过妇人了。」 「不必客气!」 看样子衣裳是不需担忧了。现虽使用幻术人人以为我衣着体面,但总非长久之计。得尽速前往市集才行。 「你看见没有?刚才那姑娘简直可比画中謫神仙啊!」 「可惜呀可惜……若我有这容貌早进宫选妃去了。」 「不仅容貌呀,她的举手投足皆散发不凡之气息,定是有仙缘之人啊!」 「你又知道了,弄不好是个祸害人间的妖孽!」 过路村民悄声却激烈讨论着,九尾狐却恍若未闻般地并无任何反应。 「这位姑娘,请留步。」此时,一年过花甲嬤嬤出声,唤住九尾狐。 「这位嬤嬤有何事相找?」九尾狐驻足回首,轻应道。 嬤嬤蹣跚缓步走来,伸出因年老而颤抖不止的手,轻碰了碰九尾狐左颊。 「你……并非人类罢?」 章五—「寻物」下 「你……并非人类罢?为何来此?」嬤嬤沙哑而苍老地说道。 须臾间,村民哗然。 「通灵嬤嬤说她非人!」 「竟是如此!」 「真是妖孽吗?!」 「难怪生了一副不凡容貌!」 又来了。九尾狐心里无奈。人家说是什么就是什么,还真是一点没变。 「我想去市集。去毕便即刻离开。」九尾狐面不改色地轻声道。 「……」嬤嬤闭目,似是在感受什么般,半刻后,她睁开眼。「去吧。这市集里……有几样东西需要你。」 有东西需要我?什么样的东西会需要一隻精怪? 「那东西的能量很强……那些孩子就拜託你了……」 「……」九尾狐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重点是,嬤嬤你也没说究竟是什么东西啊……教人从何找起? 一转眼,自己已置身于市集入口处。 是那嬤嬤所为吗? 总之,看样子不进去是不行了……且行且走罢。九尾狐满心无奈。 虽说仅是人口两百不到的小聚落,市集的规模却不比首都差,各种商品琳瑯满目、应有尽有,确能令人眼花撩乱。 「糖葫芦!新鲜的糖葫芦!」 「各位客倌!看过来看过来!师傅用他那高超手艺现场表演孩童们最喜欢的捏麵人唷!」 「哎!这位姑娘!找衣服吗?咱们这儿的布料可是来自金城的上等货!进来看看罢!」 各式各样声声叫唤中,她听见了金城两字而停下脚步。 我只是进去看看而已。九尾狐心里对自己说道,随后便踏进了卖布铺子。 翠绿色、米白色、胭脂色、天蓝色、青草绿、大地褐色;丝质、布质、纱质、掺杂金线纺成者;简朴、绣满图案者,一块块布料映入眼帘,可谓目不暇给,而九尾狐反覆行来绕去约莫三圈以后,终于给选上了两块:浅粉色素面丝质布料与洁白纱质面料——从前她在天庭时,最常穿的两个顏色。 「姑娘好眼色!这两块配起来定是如天上謫仙人般的轻灵飘逸、出尘!」 九尾狐笑笑。 「那么姑娘三个时辰后,方可来取啦。」 「知道了,谢谢您。」 既然还要三个时辰,继续逛逛罢。踏出卖布铺子,九尾狐往市集深处继续走去。 忽地,一强烈引力把她给死拽住,不让其离开。 九尾狐一阵莫名奇妙,区区人类市集,何物如此强大以致能够拽住我?若非物品上具有人强大执念,是绝不可能有此力量。 她稍微退了一步,身体便恢復自由。不得往前,却可以在这之后自由行动?看样子这附近八成有那嬤嬤说的东西了。 只是,这左顾右盼,卖画扇的、卖梳子的、卖簪子的,琳瑯满目,究竟是什么在呼唤自己呢?毫无头绪的,莫不是要人一摊一摊找吧? ……反正还有三个时辰,既不得往前亦可消磨时间,姑且找找到底是何物、有何因缘,如此非自己不可罢。 两个多时辰过去了。 说来奇怪,她竟感应到不只一样物品带着执念呼唤自己。 一只画扇、一条手绢。 扇子上头画山便有山之灵气、画水便有水的流动感,上头还题了字: 金城今遇一挚交 金银全皆身外物 此情可比金坚重 好一枚精工细琢的画扇! 看来要找到令此物有如此执念之人,非得再去金国一回不可。不过怎么又是金城呢……自己和金国这首都怕是有不解之缘来着? 反观这条浅青色手绢,既无刺绣也无绣名,正面反面,皆是一片浅青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与另外那枚精緻画扇儼然形成一强烈对比。 没有任何线索可循,这手绢怕是比画扇难处理些。 回到卖布铺子,衣服已然完成,九尾狐方将其换上,随即引来店内眾人目光与话语。 「那女子身上衣服可真好看!」 「小二,那位姑娘身上的布料可还有吗?我也想做一套!」 「这姑娘气质真像神仙下凡啊!」 自己意外成了活招牌,老闆娘与店小二乐呵呵招呼着来客们。 而九尾狐彷彿充耳不闻般,逕自走出了卖布铺子。 「姑娘!这位姑娘!请留步!」 九尾狐回眸望去,原来是卖布铺子老闆。 「这说来有些不好意思,不过姑娘你穿咱家的衣服实在太好看啦,想问你愿不愿意来我们铺子工作?不需招呼客人的!仅站在店门口供路人经过欣赏便可!」老闆热情道。 「不好意思,恕我婉拒。」九尾狐淡淡道。 「这样啊……」老闆有些失望,「不要紧不要紧,若姑娘你哪天改变心意,随时欢迎你呀!」 「谢谢您。」 好了,九尾狐想道,回金国首都一趟吧。 她只希望别再遇见那道士,免得自己刚换上的新衣又给烧了。 章六—「物主」 回到金国首都,九尾狐如今幻化寻常女子,暂且免去被高砚那道士一眼识破、投以炎符、焚烧自己一途,却不可放松警惕——这外型终究是幻化而成,修为高者便随时能够察觉——思及此,九尾狐不禁有些憋屈,这锅可是从天降下来的呀,若非自己被这执念给缠上非来不可,真是数百年内不想再靠近金国…… 还是儘早把这事儿办妥罢,速速离开,方眼下最明智之选择。 九尾狐一路自晨光微现,直至日正当中;自熙攘大街,行至幽深小径。 奇怪的是,无论画扇抑或手绢,半天下来皆无任何反应。 手绢暂且不论,这画扇上头不就明晃晃写着金国首都嘛?首都眼看几乎就要绕遍,画扇却如此平静,莫非欲寻之人不在首都里头? 她决定暂且离开首都。长时间驻足于此总有些不安心。 行遍大东南,最终竟回到这首都外郊幽深林里。 九尾狐恢復原貌,粉晶色的眸转红,纤纤柔荑自袖中伸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咒文后投进画扇中。 说时迟那时快,画扇展开来浮空,绽放出粉色光芒。 「物主在何方?」九尾狐柔声问道。 那扇子旋即又迅速合了起来,指向东方;九尾狐赤色的眸顺着望去。 更深处的森林里吗?九尾狐心想。 就这么一路跟随画扇所指方位,走了不知多久,画扇终于指向前方,停下。 九尾狐抬首望向前方,有些意外——这不是那时因炎符受伤时看见的蓝色缚灵吗? 缚灵,乃似地缚灵般之存在,其魂魄会停留于死前最后几分鐘所经之地,并重复死亡时所做、所言——通常是死前有强大遗愿未了、或对世间仍有眷恋者,易形成缚灵——非人人可见之,如何得见、如何得解,全皆无相关典籍流传下来——即便是活了上千年的九尾狐亦不得其解。 然而如今,却寻着与这缚灵相关、有如此强烈执念之物,这是否代表「缚灵」有得解? 九尾狐手拿画扇,缓步走向仍在不断重复倒下、呢喃着人名的蓝色缚灵——画扇触碰到缚灵瞬间,两样东西一起消散于空气之中。 ……什么情况? 九尾狐有些懵,就这么消失了?所以这算解决了么?感觉事情没这么简单啊,九尾狐心想。 看看天色,此刻应是申时。虽有些担心高砚那道士会发现自身停留在金城境内……姑且在原地留到天色暗去,若到那时仍无任何变化,要行方行罢。 戌时。 他俩消散之原地点,竟开始有点点碎光自四面八方匯聚而来、拼凑着——散发淡淡蓝光的缚灵手持那画扇逐渐成形——不再重复相同话语,而是找回了自身意志般地垂首站立着。 真亏我有耐性等到现在。九尾狐心想。否则可就错过这一段难得的美丽景象了。 眼看蓝色缚灵几近成形完毕,他指尖抽了抽,接着便抬起头来,一抬眸,一袭粉衣白纱、一头白色长发、粉晶般双眸而眼神却深邃不见其底的九尾狐便撞进他眼里。 「哇……」那缚灵惊叹道。「你是……神仙吗?」 「对一半。」 妖神之属,大概算是一半的神吧? 「我、我在哪里?」 「金国首都——金城郊外。」九尾狐道。 「嗯嗯、这样啊!」那缚灵明显不知道在何处,却做出瞭解了的模样。 这样任务已了罢。九尾狐想道,转身便要离去。 「神仙姐姐、神仙姐姐,你叫什么名字?」 不料,这缚灵貌似对她饶有兴趣地追来问道。 名字? 很久以前是有过的。 还在娘娘身边时,人称她玖沐仙子——沐浴世间一切烟火美好、充满灵气、带来幸运吉祥、九条尾巴的仙子。 而今,一个一个都九尾狐、九尾狐地叫。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乎过她的名字是什么了。 「神仙姐姐?」 缚灵见她许久未应,出声拉回九尾狐飘远的思绪。 「……玖沐。」 「玖沐?好好听啊!神仙姐姐,你的名字真的很好听!」缚灵开心道。 九尾狐见他如此喜欢自己名字,自身嘴角也微不可察地轻勾了起来。 想他问了自己这么多问题,不回敬几个未免有些失礼。 「那你呢?叫什么名字?」 「我啊,我叫……」那缚灵原是抬头挺胸准备报出自己的名,却说到一半就突然语塞起来。 「……?」九尾狐有些不解地等待着。 「我……我好像想不起自己名字了!」 章七—「无方」 「我……好像想不起自己名字了!」 那缚灵有些惊慌道。 没有名字的记忆?九尾狐暗暗想道。 「那……你从何处来?或手上那只画扇相关印象?生前任何记忆?」 那缚灵抱头苦思一会儿,有些苦涩地摇摇头。 「没有……什么也想不起来。」 一只失忆的缚灵。 不,他既然能够离开束缚他在原地的执念,跟随自己、还追问自己名字,看样子已非缚灵——如今看来是一只纯粹的幽灵了。 把他扔在这不管,不消多少时间便会被高砚那道士发现、毁得魂飞魄散罢?若真到那般境地,想再转世可就难了。 「……既无所适从的话,赴我身侧何如?」 「可以吗?」 「嗯。顺便帮你找回记忆好超渡投胎。」 「谢谢你!你心真善!」 心善。 一个比名字更加久远未出现的词汇,就这么撞进自己耳朵里头。彷彿也撞进了心里头。 「走吧。」 事情还没完,还得找到这手绢的失主才行。 「玖沐、玖沐!我们现在上哪儿去?」幽灵问道。 「寻这手绢之主人。」 「为何?」 「……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唄。」幽灵理所当然道。 「……」玖沐竟有些被说服。「我在往西那小聚落之一时,被这画扇和手绢的执念给硬拽住,抽不开身只好接下。」 「哇,锅从天上来的活生生案例啊这个。」 九尾狐真想吐槽,这一半的锅和你大爷有关的好吧?还在那凉凉说风话。 「不过为什么非拽你不可呢?」 「这便不知了。」 「不过,这手绢看来也没啥头绪,总不能无头苍蝇一样找遍全世界啊。」 「可我实在无计可施了。」 「啊!用玖沐你找到我的那方法何如?」 幽灵兴奋道。自己真是个小机灵鬼!他不禁想道。 「不。」玖沐轻摇头。「试过,无果。」 「奇也怪哉,这怎么会呢?同样是物品,找得着我却找不着它?」幽灵即使被泼了冷水也毫不在乎地继续帮忙想法子。 若此法术无效,则可能有二:其一为此人已不存在于世上,即烟消云散或投了胎去;其二为此人已不记得、甚至抗拒拥有此物当时之心意,即仍揣怀执着者仅剩物品而无本人。 「这下可有点死胡同了。」幽灵稍稍沉吟一会儿,道。「算啦!反正也不急着找到物主唄,不如你和我分享分享人间最近的事儿吧?」 「我不怎么靠近城都聚落的。」 「有的、有的啊,你不才刚说过自己去了趟西方那小聚落嘛。」那幽灵于半空中,状似坐在椅上的孩童般,亮着一双眸、踢踏着双腿、等待着故事。 玖沐拗不过他,但自己实在不会说甚么故事,只好流水帐一般开口。「嗯……我去了聚落,那儿麻雀虽小,但市集五脏俱全,在市集的卖布铺子订製了套衣裳,尔后正欲四处逛逛走走,便被一力量给扯住……四处看了看,在两家不同的贩子寻着了你的画扇和这浅青色手绢。」 儘管她说的话有九成与方才雷同,根本可说是大同小异,但幽灵仍然津津有味地听着。 「过几个时辰后,我折了回去卖布铺子,衣服方穿上,正准备离去,老闆便唤住我,问我要否在此打工——不需做任何事,仅需身着这铺子之衣裳立于店门口便可——可我拒绝了。」玖沐稍稍停了一会儿,方继续道。「这便是我在那聚落时的全部经歷了。」 「为何拒绝呀?若换作是我,一定二话不说答应下来!能够身着一袭华美衣裳、不需劳动亦不需陪笑,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幽灵挥动他那半透明的双手以表示强烈不满。 「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个举动于我而言并无任何意义。」 「不不!玖沐你想想,若是能够花个几日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能够得到最多的是什么?是各种情报!摸不准就真让你给打听到了浅青色手绢主人的相关情事呢!」幽灵滔滔不绝道。 「你拿什么来保证我一定会打听到呢?」玖沐眼神慵懒瞟了他一眼,虽是无心之举,仍风情万种——若是幽灵有心跳,许是怦怦跳个不停了——可惜他没有。 「我是不能保证。」幽灵坦承道。「可至少总比在这无计可施来得好些。」 ……确实,毕竟此刻也无方向,姑且,去卖布摊子那工作,瞭解现下世间情事,顺便消磨消磨这太长的时间罢。 章八—「涉世」上 「老闆,我归厝后想了想,还是决定来您这姑且一试……」 「啊呀!那可真是太好了!我们这就来谈谈价钱罢!」 不等玖沐把话说完,老闆立即喜出望外且迫不及待地拉着她进卖布铺子。 不消半个时辰,玖沐已一身新装。纯白上身、藏青有着白色刺绣的裙、披上件半透明浅蓝外掛,人型立牌似地立于铺外。 「哗!怎么玖沐你穿甚么都能有仙气溢出之感啊?简直耀眼得不行了!」 幽灵仗着没人看得见他,肆无忌惮地周旋于附近。 玖沐没有回应。 在这样熙来攘往的地方对空说话,马上就会被投以异样眼光的。 幽灵也深知这点,故完全不在意地继续自顾自说话。 当然,玖沐没有在听。 不出所料地,若说路过人有十、佇足者便有九、兴致勃勃踏入铺子者约四五人。 可玖沐要的并不是这些。 她除维持凡间女子模样外,其馀灵力都用来竖起双耳专心听着路过之人所道、所说。 「这卖布铺子是挖到宝啦,竟找到这么一个漂亮的美人儿来当活招牌啊!若这女人愿意当我的三房不知该有多快活!」 财大气粗的人。 「就是啊!任谁也无法抵抗咱们赖公子的魅力的!」 奉承的人。 「哇!那个女孩好漂亮呀!不像我,家境清贫、相貌也普通,读书刺绣炊事书法没有一样行的……真是处处不如人。」 自卑的人。 「这位大婶、这位大婶!你听说了嘛,据说那祸害人间的九尾狐又要吃人啦!」 有如魑魅般造谣的人。我几时吃人了?玖沐无奈。 「你大婶我很忙!没空理会这些!我还得赶紧回去给孩子和孩子的爹烧水煮饭呢!」 为家奉献一切,忙碌的人。 酉时,该是收工的时间。玖沐旋身进了铺内,换回了原本的衣裳。 「哎呀姑娘!今天真的非常谢谢你愿意过来啊,咱们店内生意是好得一个不行呢!」老闆和闆娘喜色纷纷溢于言表。 「不会,我也很高兴。」玖沐浅笑道。 「来来,这是今日份的工资!」 一锭碎金落入玖沐手中。 这老闆付人工资还真是毫不吝嗇。玖沐心想。虽然自己并不需要——用法术要多少就变多少——但不收下,就等同暴露自己非人之事实了。 「谢谢老闆。麻烦您了。」玖沐依然笑笑道。 「不麻烦、不麻烦!」老闆笑道。 「姑娘,你明日还来否?」老闆娘问道。 「会的。」 「那可真是太好了!你何时来都行的!总之咱们就是固定酉时收店的!」老闆笑得更开心了。 「那么,我就先行离开了。明见。」玖沐说道。 「明见!」 「上工第一天,有何收穫吗?」幽灵问道。当然,是指有没有听见什么有用情报。 「喏。」玖沐亮了亮手里那碎金。 「哎!你明知道我不是说这个。」 玖沐轻笑了笑。「大家基本都在议论我。」 「是嘛。那也没办法,这小小聚落突然出现这么一个彷若仙女下凡的女子,不掀起话题才是奇葩了。」幽灵理所当然道。玖沐那张精緻脱俗的脸可是他本人……本幽灵亲自认证过的呢! 「看来得耗上一阵子才能听到其他情报了。」 「嗯。」 不过,若有机会,玖沐仍不会停止吸汲精怪。 毕竟她真正想做的,可是需要相当强大力量的事啊。 她要将天上的神给扯下来。 就像他们当初对自己所做那般。 玖沐不恨高怜,便是因为在她心中,早已有了深切恨着的事物——而这恨,便是她赖以支撑的精神食粮。 翌日,玖沐辰时便来到卖布铺子。 这天,老闆娘准备的衣裳与昨日之色大相逕庭,款式则大同小异,不料,这玖沐简直天生就是个衣架子似的,穿甚么像什么,就是给她随意套件棕灰色衣服大概都能穿出点儿美感来罢,老闆娘心想。 「闆娘,那我出去了。」玖沐轻声说道。 「啊!好好好,小心点儿呀!」 「小姑娘,今天也相当好看呀!」 一中老年妇人笑着路过道。 「谢谢您。」玖沐笑着应道。 「最近这税收是越来越重了,我们这儿只是个小聚落呀,能有多少產量?」 「就是嘛,全给收去这百姓是还要不要生活了……」 两个农民汗如雨下,扛着锄头一齐嘀嘀咕咕道。 今天总算听见些不同的话语了。玖沐心想。 「潘婶、孟婶啊,你们可听说吗?」 「听说什么?」 三位老妇聚首,彷彿说着天大机密似地神秘道。 「听说啊,金国首都那儿有位人家的丈夫,日夜哭泣、茶饭不思只为见九尾狐一面吶!」 见我?玖沐困惑。可她记得自己在金城时只见过一个人类——此人即高怜——除此之外并无和其他人类有过交集。 为釐清事实,玖沐羽睫轻垂,凝神,继续听下。 「这九尾妖狐还真是要不得,谁不好拐,拐人丈夫!」孟婶气愤道。 「非也!听说那男人是个砍柴的,是自己在山中瞧见九尾狐狸的!」 「那还不简单嘛,再上山见一回不就解决啦。」潘婶摆摆手道。 「哎!这上是上去了,可半点儿狐影也没见着啊!」 玖沐猜想,此男寻我时间,许是我方被炎符焚尽,负伤离去以后罢。 「那可怎么办吶?长时间不吃不喝可是会死人的!」 「谁知道呢!说到底还不都是九尾妖狐这货的错!妖怪就该离人类远远地,一步也别靠近!」 「就是!」 「我说……你怎么就这么常有锅从天上来?」自始至终都在一旁守着的幽灵替她不平道。 「这就是人类。」玖沐轻声道,听不出情绪。 「你大可气愤、也可感伤,别这么淡然处之行不?」瞧她一副见怪不怪模样,他在一旁看了都觉难受。 「……习惯成自然。」半餉,玖沐才应。 比起在乎婆婆妈妈的间言间语,玖沐更在乎有个人即将为她而死,不汲白不汲。 又该去趟金城了。她暗暗想道。 章九—「涉世」下 此夜已深。 吩咐了幽灵,今晚自个儿游荡去,玖沐佇立在这金国首都郊外,眉眼柔柔,轻闭双目,唱起了歌来。 那是一段哀婉、温柔,却又琅琅上口、縈绕于耳际的曲调。 一遍唱罢,又一遍。 终于,有一生物逐渐靠了近来声。听来体态瘦弱,且用四足匍匐前行。 玖沐没有停止歌唱。 彷彿正是在等待这一刻到来般地,继续哼唱着。 「终于……我终于见到你了……!」 那生物现于前方一千年榕树旁,双腿彷彿无法施力般地用尽全身力量靠在那榕树上,如此嶙峋却又如此激动道。 此刻,男子眼里的九尾狐,精美地面容平静望着自身、自头到脚几近雪白,一身衣着虽简洁却非平庸;柔和的鹅黄月光洒下,那沐浴于月下之姿,彷彿自身也淡淡发着柔和的鹅黄色光辉。 那正是他朝思暮想,就是赔上性命也想见上一面的九尾狐! 「我一直、一直好想再见你一面……」男子喃喃道,温热的泪水滑出深深凹陷的眼眶。 「为何不惜做到这地步也想见我呢?」玖沐问道。 「像我们这样的黎民百姓,生来就是指腹为婚、注定就是辛勤工作一辈子……但某天,我因缘际会下见到了你……」他虚弱道,话未说完便倒在地上狠狠咳嗽起来。 他的生命是真快走到尽头了。玖沐想。 「见到你的那一刻,我彷彿整个人生都被照亮了……原来世间还有如此的美、超脱捆绑眾生的那世俗框架、凌驾于我这辈子所见所闻……」他重重喘着气。「那时我便想……再见你一面,只要、只要这样便可抵我此生所有了……」 「你叫什么名字?」 那男子气若游丝。 「我叫……陈……陈尉。」 「陈尉。」玖沐自始至终都直视着这为了自己不惜拼上性命的男人。「谢谢你,如此的深爱着这样的我……」 男人气息越发虚弱,许已进入弥留之际,意识混沌中,听见玖沐如此温柔地说着这样的话语,乾裂不堪地嘴角亦轻牵了起来。 或许人们将会取笑他仅一眼便爱上这样一个妖怪,甚至废寝忘食不惜生命罢。 可他只想,人一辈子能够深爱某个人、能够再见她一面、能够听见那人一句真诚的谢谢,此生便足够,不枉此生来人间一遭了。 待陈尉断气那一刻,玖沐伸出右手两指,对空一夹! 一缕浅蓝色流光便在玖沐双指之间流转不休。 她朱唇微啟,将蓝色流光尽数吸入。 陈尉死前最后所思所感,自玖沐身体深处涌出——那是一种躯体虽乾瘪、可心中却满溢着充实与满足的感觉——如此地温暖、如此简单的快乐。 她知道的。凡人并非黑即白,而是具有相当多面性的族类。 世人所谓穷兇恶极,多数也不过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孩子,在寻找爱。 世人所谓两袖清风,背地里因此承受多少压力、行事格外绑手绑脚落得毫无作为之下场;而收贿之人便于做事,政绩优良,深获民心乃至一路升迁。 世人所谓门当户对、指腹为婚,又祸害了多少有情郎? 正因活了千年,正因看得太多,正因如此,玖沐才不恨人类,亦不会对其所作所言感到受伤或气愤。 只需静静地在一旁看望,直到最后,人们真正的嘴脸与极力弥藏之真相,方一个不漏显现眼前。 只需看到最后一刻,便可知。 在此之前的一切,全仅供参考。 话说回来,自己在这使用了如此大规模之法术,近日也进出金城数回,怎么不见高砚出现过哪怕一次? 莫非他不在首都内? 翌日,玖沐一早便幻化为人类小女孩儿模样,不出所料地轻易入了金城。 不多做停留,玖沐直往首都领主——高家城的方向奔去。 「侍卫哥哥、侍卫哥哥!城里怎么不见我们最厉害最厉害的道士哥哥呢?」 「好可爱的小女孩!你是打哪儿来的呀?」果然,就是再精良的领主城门侍卫,亦不会对孩童產生任何防备。 「我家在那边!」玖沐粗短的手指向空中,惹得两个侍卫一阵哄笑。 「好好好,你是天上来的小仙女,好不好?乖,和一边的孩子们一块玩儿去。」 「可是人家想找道士哥哥!他曾经答应给我变法术的!」玖沐嘟起嘴巴蹬脚道。 「可你道士哥哥到西方除妖去了,不在这儿啊。」侍卫有些伤脑筋道。 「听起来好厉害啊!他除什么妖?什么怪?」 「似乎是食忆魔来着?其他道士都失败啦,还都被吃掉了记忆,逼不得已只好请你道士哥哥远征一趟。……说这些你听得懂吗?」 玖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这样啊!那我去找他好了!」蹦蹦跳跳地,转身就要跑。 「这小女孩儿真是……尽说些傻话!」侍卫相视一笑,不以为意。 「你还真是变什么像什么!」自朝阳升起便飘回玖沐身边的幽灵,从头到尾目睹方才的一切后揶揄道。 「……承蒙夸奖。」其实玖沐自己也觉,一个至少上千岁的灵魂要模仿一个七八岁小孩有些彆扭,可为了问出自己要的情报,也是不得已。 西方出现食忆魔?还是个一般道士无法将之解决的魔? 如此大好增加灵力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 下个目的地,就决定是西方了! 章十—「同人」上 距啟程向西已数日过去。 途经寥寥数座村落时,玖沐暗中顺手替村民们收拾……不,该说是吸收了不少大小精怪。 幽灵越看是越发地不解。 她为何没有对自己出手? 且明是行善,为何不欲人知? 就这么放任外头声名狼藉,比老鼠过街更加地眾人喊打,其实本尊性子并不差的啊。 他当真猜不透这妖狐,明明生着一张绝美的容顏,却从未真心笑过,打相识那天起就喜怒不形于色,总如此淡漠、如此彷彿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不知何时起,自己竟对她莫名在意了起来。 ……不对不对不对,一隻幽灵对妖狐抱什么感情啊?只是太间又无法超渡转世,身边仅她一人……一狐才瞎想罢了! 「想什么呢?」冷不防地,玖沐出声问道。惊得他半透明的身子一颤。 「没什么!随便想想而已,不值一提。」幽灵忙摆手道。 「平时如此聒噪,今日静得反常啊。」玖沐瞟了他一眼,他心虚地移开视线,不与之相交。 「哎!你就别追问了,老妈子似的。」 「哎呀,惹恼你了?」 玖沐呵呵道。 幽灵不应,逕自加速向前飞去。 总算,他们终至西方。 「到是到这西方了,可咱们如何知道这食忆魔在哪儿?」幽灵环顾四下,茫道。 玖沐闭上那粉晶般双目,将全身溶于自然般地与大地、一草一木、蓝天、浮云一同呼吸,感受万物之灵气流动……不一会儿,她睁眼道:「在碧鬱山上。」 「啊!不在大悟山可真是万幸!」幽灵大大松了一口气。 说起这西方,仅有一国——此国便是清国——国境风景优美、无论山水,皆如诗如画,远近驰名,乃风雅之士喜好之地;境内亦有两大名山,碧鬱山和大悟山。 碧鬱山乃文人雅士好隐居之所,幽深而静謐,山林与人类平和地共处一块儿。山上设有一书院,佔地颇大,若顺利考取,入了这书院,甚至可得景仰、不愁吃穿,故此乃眾莘莘学子最为嚮往之地。 至于这大悟山,则有建数座道场,专培训除妖道士,他们这类非人之属是能避则避,非必要绝不近。 「那我们这就啟程,上这碧鬱山吧。」幽灵说道。 「嗯。」 这碧鬱山,沿途便有数十不同树种——有些结果、其馀开花,好不像来观光旅游般——但玖沐依然不为所动地笔直往前,对周遭美景视若无睹。 很想多停留一会儿好欣赏美景的幽灵一面对着丝毫不打算停留的玖沐哀怨地吱喳着,一面仍不情愿地跟了上来。 贪玩的幽灵与八风吹不动的玖沐,就这么各种单向地推拉扯,不觉间,已至碧鬱山顶上。 「可恶妖孽!你来此作甚!!」一登顶,玖沐便马上听见这熟悉的声音。 是高砚。 幽灵被这强大的气场给吓得隐匿起来。 高砚面前有一巨大半透明、深黑阴影,既无形体,也无手脚、五官,仅有一对血红发光双目。看样子便是传闻中的食忆魔了。 「来助你一臂之力。」玖沐淡淡道。 「我高砚还不至于沦落到需要一隻小妖小怪来助我!」 话语未落,食忆魔立马对着他俩展开了攻击。一道又一道墨黑雾气自食忆魔体内溢了出来。 「别碰到!那会吃掉你的记忆!」高砚高声喊道。 它所溢出乃气体之属,许能用风将之吹散?玖沐一面闪躲一面想道。 电光火石间,玖沐伸出双指凭空划了道风符咒文,画毕便「喝」地一声,将那咒文往黑雾弹去。 咒文方至指定地点,便立刻刮起足以划伤人皮之强烈颶风,一时间还真将黑雾给吹了散,可那食忆魔却释放更多黑雾,反乘着风势向玖沐和高砚高速飞来! 章十一—「同人」下 「过来这边!」 在更多黑雾乘着风势高速飞来之际,幽灵忽地现身,抓住玖沐手腕往旁狠狠一扯! 玖沐踉蹌了下,惊险地闪过了那吸人记忆的黑雾。 但高砚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虽尽力闪避,可身体的一部分仍硬生生被黑雾击中,不晓得被夺去多少记忆。 「你这该死的妖孽……」他略微狼狈地恨恨道。 这下玖沐确定了,他还记得自己是谁。 接着,他立即转过头来,看向玖沐。 「我改变心意了。在除掉这食忆魔前,我们同阵线并肩作战!」 他浑厚正直的声音喊道。 玖沐微微一笑。「还是挺识时务的嘛。」接着,便施法将有些站不稳的高砚往自身拉了近。 「那么,我们的首都领主御用道士先生,有什么想法吗?」 高砚瞪了她一眼。 「至今日,我已试过金符、木符、火符、水符、土符,若再加上你方才所用之风符,便已试过六种方式,皆行不通。」 那即是,高砚所擅之法术乃金、木、水、火、土五行。玖沐顺便藉此得知这项情报……未来保命用。 「不,起风之初是有吹散其黑色雾气。」玖沐分析道。「此魔并无实际形体,所有物理上硬性的术法基本不用试便知不可行。」 高砚沉吟片刻,略微頷首。「你还有什么意见?」 「雾气乃极小之水所化,水相关法术未必全然行不通,且看如何使法。」 是吗?高砚不大认同似地挑了挑眉。 「此物乃魔物,魔物畏光,倘若能使光之法术或圣之法术,想必杀伤力极高。」 也就是说,玖沐认为——风、水、圣、光等法术皆可能有效。 「姑且试试罢。」高砚虽非全然认同玖沐所言,但眼下也无更好计策。「具体呢?」 「幽灵。」玖沐转头望向他。「你生前记忆全无,对吗?」 幽灵突然被点名,连忙点头回应。「对的啊。」 等等、等等……他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待会儿就当饵,试图引起食忆魔的注意。别让他注意我们这里。」 我就知道!幽灵内心哀嚎。好歹咱们也相处了几个月时间,竟然让人家作饵!先前觉得她有良心全是错觉罢! 他心里的小剧场只差没有咬手帕了。 待玖沐一一指派完后,他们便各自展开了行动。 幽灵不甘不愿地飞到了食忆魔这庞大的半透明深黑阴影跟前,无记忆的他完全不受周遭黑雾之影响,开始挥舞手脚,并耍起了戏法。 「看这边!嘿!我是不是很厉害呀?!」 见食忆魔还真完全被其拙劣的戏法吸引了视线,玖沐忍住想吐槽的慾望,眼下最重要之事是赶紧召唤风灵。 粉晶色的瞳瞬转为血色,她疾速在空中划完一个极其复杂的阵法后往地面一拍,两个成年男人高之风灵便凭空出现,深吸一口气后朝食忆魔的方向用力吹去——一阵暴风就这么对着食忆魔和幽灵猛地刮了起来。 见食忆魔周遭雾气几乎散去,似乎是个人型的本体渐渐露出。 幽灵总觉这身影、这轮廓有些熟悉…… 脑海深处彷彿有什么、渐渐涌了出来。 「……小鳶?你是小鳶吗?」 食忆魔血红双眸直勾勾地盯着幽灵看。 「看我的——喝!」高砚的声音忽然自上方响起,朝着食忆魔本体扔出一光符,瞬间四周全被一道道强光照耀。 「嘎呀啊——」食忆魔十万分痛苦般地惨叫着。 在其即将魂飞魄散之际,玖沐迅速来到食忆魔面前,将其完全吸收。 「小鳶——」烈光中,幽灵悲伤地吼着。 计划非常完美地如实进行,亦顺利消灭掉祸害世人的食忆魔,其所噬之记忆亦全数返还受害者们——可幽灵却无法高兴起来。 「妖孽,你旁边那隻阴魂不散的魂魄做甚乌云罩顶的?」高砚又恢復了他居高临下的口气,即便话语里头是关心。 玖沐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你怎么啦?」玖沐身子稍稍前倾,温和地问道。 「……」幽灵踟躕着。 玖沐并未开口催促,只是陪在一旁静静地等他自己开口。 有时,温柔安静地陪伴,方是卸人心房之最佳方法。 「玖沐,我想……我大概,恢復记忆了。」 章十二—「前尘」上 那是距今若干年前,春暖花开之季。 「你听说了吗?听说那吸人精魄的九尾妖狐出现在咱们这聚落附近吶!」 「什么?!这妖狐脑袋是怎地,不去人多的首都,偏偏来这儿,放眼望去看二十户人家有没有!」 「哎!行吧,别吃了我朱家老小便行。」 潘姨、孟姨和朱姨今日依然聚拢在一块儿,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她们所认为之「大事」。 而我,坐于家门口阶梯上,手持《庄子》,身侧叠放着更多经论诗书,搭配着那三姨的对话,专心研读着。 「昶羲呀!我说得可有无道理?」孟姨说到激动处,还不忘唤我一声,用以确保她的听眾数量足够地多。 「是啊,孟姨说得总是最在理!」我忙从《庄子》中抬起头来,煞有其事认同道。 孟姨看来显得非常高兴,转过头继续与其他两位姨谈天说地去了。 我则抓紧时间赶紧将自己充实得满腹经纶,好赶上考试。 考什么试呢? 位于西方碧鬱山上,数月后有场文人雅士们举行的重要考试,人称「入院试」,若能榜上有名,则有一整年份粮食、进入碧鬱山大书院就读之资格,和真正读书人之美名。 天下所有读书人朝思暮想的大书院、且不愁吃穿吶!我怎能放过这机会? 思及此,我赶紧继续拜读《庄子》,不敢懈怠、深怕漏掉任何一字。 数月时间,匆匆在书卷堆中一溜烟地逝去了。 明日便要啟程前往碧鬱山,我收拾着行囊和家当。 可,整理是整理完了,却兴奋得无法入眠。 「快睡啊!王昶羲你这愚蠢东西!赶路可是很耗体力的!」我悄声对自己骂道。 偏偏事与愿违,这夜越深,却越是清醒。 不得已,我只得起身,搬起那厚厚一叠诗书,躺回榻上后放开那高举书籍之双手,硬生生将自己给砸晕了过去。 翌日,日正当中,我才伴随着头疼起了来。 已经午时了?! 惊觉现已午时的我匆促在烈日炎炎之下赶紧拎了囊袋,衝出家门,踏上赶考之路。 一路上,途经不少大小国及其村落。美食、娱乐、稀奇古怪之物等未曾少见——我强压下内心深处想驻足一探之欲望,逼自己快马加鞭赶紧考试去。 可这赶考路上,我仍为了某样事物停下脚步。 「放、放开我呀——」 距方才离去之村落不远处,林里传来一女声——虽非年纪小小之女童,可那呼喊声却仍带有稚气未脱之感。 我应该不管间事上山赶考去、我应该不管间事上山赶考、我应该不去管……不!这事儿我管定了! 「你们这群好手好脚人,不做正经活儿养家糊口的,在这欺负一个女儿家?」 那群壮丁看上去有四五人,闻言方齐齐回头望向我。 「这位读书人少爷啊,不啃你的书,管啥间事呢?!」其中一个恶狠狠道。 我也很想只啃书就能天下太平的好不!……我只敢于心底如此吶喊着。 「放手吧。我已经通报村官派人来了,趁事情还没闹大以前收手吧。」即使牙齿在打颤、即使双腿发软,我仍硬着头皮、沉着脸继续说道。 通报程序如此繁复,其实根本来不及通报的。 这么多人,一个个如此壮硕,我区区一瘦弱读书人,打赢的机率又有多少? ……脑海里头不断涌现不安的想法,只能祈求他们真的如我所愿——信我所言,赶紧收手赶紧走人。 万幸,这村落里头的人教育程度不甚高,连具体如何通报都不清楚,闻言一个个怂得收手,撂下狠话转身就跑。 见这帮壮丁跑远,我回头关切方才那位小女孩。 「你怎么样?」 这女孩年纪轻轻,看上去约十二三岁,清秀的面容配乌黑长发,虽非令人惊艷之色,却相当足够耐看。 女孩一脸得救的表情望着我,接着,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欸、欸……你别哭呀,到时人见着还以为我把你给怎么了,那我可就冤大啦。」 闻言,女孩吸吸鼻子,忍住了泪水,却仍抽抽噎噎地。 嗯……我有些头疼地挠挠首。 「小姑娘!看这边!嘿!」我赶紧用身上一块白方巾硬是拙劣地表演了一小段戏法。 从前父亲还在世时,曾经教我变过。只是如今早已生疏不少,完全靠脸皮撑场面。 这小姑娘倒是很捧场地停止了哭泣。 「小鳶!小鳶!!」 不远处,一男子焦急跑来。 这男子乍看之下和这女孩有几分神似啊,八成是兄妹罢。我心想。看上去也是个文雅读书人吶。 「哥哥——」那被称为小鳶的女孩儿委屈地叫着。 「你有没有事?那群流氓可有把你给怎么了?」 「没有,我没事儿……」 「真的对不住,哥哥来晚了……你差点就……」 看样子应该没我事了。我转身便准备继续赶路。 「这位恩人,请留步。」男子出声唤住正打算离去的我。 「呃,是?」 「我该如何谢你才好……」 「不,不必多礼。举手之劳而已。我还得上山赶入院试呢,来日有缘再报吧!」我有些急促地摆摆手道。 「那正巧!我们兄妹俩也在赶入院试呢,不如咱们一块儿走,好有个照应。您意下如何?」 见对方如此盛情难却——我只得点头答应。 「太好了!在下姓宋,名涵之,舍妹名乃鳶一字,敢问恩人您大名?」那男子暖暖地笑顏逐开,彷彿天生就拥有能够融化人们心房之能。 「我叫王昶羲。不必叫甚么恩人了,咱们往后还要相处好一段时间呢,直呼其名便可。」 虽说是读书人,可我平生最怕这些繁文縟节了,凡事简单点儿对彼此都好。 「知道了,昶羲。今后多多指教!」 宋涵之言毕,我们两人对望一小会儿,便一同笑出声来。 弄得这么庄重,搞什呀! 章十三—「前尘」中 这宋家兄妹俩,一个和我同年,一个确实方满十三不久。枯燥漫漫赶考路上,多了两个年纪相仿者,着实添味不少。 两个大男人基本都有些书香气,三不五时来个对联造句、互相考些诗词,好不有趣。 「我说,涵之啊,常人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可知其出处?」 宋涵之依旧暖暖地笑笑。「乃源自先秦之击鼓一诗罢!」 我满意地点点头。 我对宋涵之这人还是挺佩服的,至今还没考倒过他呢!肚子里头墨水可真扎实。 「哥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何意?」小鳶拉拉涵之衣袖,懵懵地问道。 「就像这样。」宋涵之轻轻牵起小鳶的手。「牵着你手,与你一齐老去。」 「哗!很浪漫!」小鳶笑出了花来。「昶羲哥哥,你对哥哥说了很浪漫的话!」 「我哪儿对他说了?我只是考考他!」我吓得赶紧把这天大的误会说了开来。 本人我是喜欢女人的! 嗯!没错! 就算这对兄妹相当耐看,性向这种东西也不会轻易改变的! 「小鳶,别瞎说。」宋涵之依旧温柔地笑笑,轻点了点小鳶鼻尖。 小鳶嘿嘿地笑笑,跑到前方玩起了遍地落叶。 有这两人陪伴,赶考之路彷彿不再漫长,须臾间很快便到了清国境内之碧鬱山脚。 「话说你们不觉这碧鬱山,名字相当玄妙吗?」我思忖道。 「此话怎讲?」 「碧鬱山,乃眾文人雅士隐居之山——避红尘令人结鬱之世事。」 「你这么一说,还挺在理啊。」宋涵之略微点了点头。 受他赞同,我还是相当高兴的。 「咱们这就上山去罢!」我愉悦道。 距离入院试,仅剩一日时间。 费了半天时间,我们总算到达碧鬱山顶的大书院。此时天色早已入暮黄昏。我们分别被书生领至各自客房。宋氏兄妹一间、我独自一间。 「涵之!今晚就不去打扰啦,咱们各自再温会儿书好应考罢!」我豪爽道。 「好。」他望向我,与往日一般地温温答道。 「早点儿歇息呀!你有时不自觉地就读得入迷忘我了,可别闹腾通宵呀!」我叮嘱道。 「好。」涵之眼中笑意加深了些,应答口吻倒是依然。 「我们可都要榜上有名啊!」我握拳道。 「好。」他似是终于忍不住般地笑了出来。 「好啦,晚安啦。」 「晚安。」 终于,明天就是心心念念的入院试啦! 我迅速扫过一遍早已滚瓜烂熟的经书诗卷,打算早早盥洗完早早就寝,养足精神好迎战。 翌日,寅时开考。 我十足胜券在握地奋笔疾书着。看来这大书院未来铁定有我王昶羲一席之地啦! 宋涵之那边不知道怎样了。 早早写毕试卷的我,竟有些掛念起了那满肚子扎实墨水的他。 或许我并非真的担心他考得如何,而是怀念起了三人一齐时的欢声笑语罢。 等等,距离咱们分开才过了十几个时辰啊!我想念个什么劲儿?从前自己一人独居不也活得好好的嘛。 无怪乎人道,未曾拥有便不会想念。我这是习惯了身边有个人陪,才忽然无法独处罢。 「辰时到,缴卷。」 东想西想之中,已到了缴卷之时。 「昶羲。」 方走出试场,身后便有人唤住了我。 不用回首便知道,这温柔声音主人便是不久前还在我脑海兜圈那人。 「涵之!」我给他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你考得怎样?」 「尽人事,听天命。」他谦谦道。 「哎!别谦虚了,你肚子里墨水量难道我还不清楚,这种程度怎难得倒咱们宋涵之宋先生呢。」我伸手揽住他。 「别打趣我了。」他耳根子微红道。「你那边何如?」 「小菜一碟、小菜一碟!」 酉时放榜。 涵之还得张罗咱们三人的饭菜,便早早回去了。我挤在一片黑漆漆的人群中,极力地想看清榜单上所列之名——虽说没有我和宋涵之是不可能了,不过一切还是以榜单为准嘛。 「欸……借个、借个!」 「哎!别挤别挤!」 「不好意思呀,我急着看榜单!」 我看看我看看……洪棠、张虞、白沙堂、王昶羲、杨衍……有了有了!宋涵之! 确认了两人皆榜上有名后,我飞奔入了宋氏兄妹之客房。 「有了!有了!我们两个都上啦!」我赶紧报喜。 「太好了哥哥!」小鳶不清楚他哥哥实力多么雄厚,开心地跳了起来。 他彷彿这时才放下心中那块大石般地呼了口气。「好了,小鳶、昶羲,来吃饭吧!」 明天开始,我们可就要迁至大书院内之房间,开始过着天天上书院读书、不愁吃穿的日子啦! 现在回忆起来,我当时真是想得太美。 人生这东西,即是你设想了一百种可能的未来,也会硬生生给你岔出第一百零一种来。 章十四—「前尘」下 这是我和宋氏兄妹一同生活的整整第二年。 以为时间很慢,殊不知只一瞬时间,竟已和他俩一同走过两个秋。 一同考上大书院的我和涵之,几乎可说是读书也一块、吃食也一块,除不共枕之外几乎可说是形影不离的程度。 这对打小便无父无母的我而言,简直像是凭空多出了个同龄兄弟、还外加一个妹妹,我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这是某天发生的事。 「昶羲。」 「嗯?」我停下脚步,回首望去。 「此物赠予你,我此生挚交。」 我接过一看,是把扇子。且是最昂贵那种定制画扇,上头题了字。 金城今遇一挚交 金银全皆身外物 此情可比金坚重 「这、这礼物太贵重,我不能……」 「收下吧。除你以外不会再有第二人配拥有。」一向温柔的宋涵之难得打断我。 我纠结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收了下来。 「小心!」 我眼角瞥见一黑色物体自草丛衝出,赶紧将涵之推了开来,才不致撞上。 「吱吱——」 待此物出了草丛,我方看清,原来是隻鼠妖。 「快、快跑——!」 我拉着涵之没命地往大书院的方向狂奔。 传说,鼠妖乃寻常鼠辈两至三倍大,凡人遇之,易被其硬生生啃去手脚——若是死成倒还好,重点是没死成就得感被其啃噬椎心之痛——我们这种法力全无的读书人,逃跑乃上上策啊! 「等等、昶羲!你跑反方向了!」涵之喊道。 什么?大书院不是这条径吗? 「不管那么多了!此刻回头乃死路一条!」我同样喊着。 忽然,一白色光影闪过眼前,背后的鼠妖便没了声音。 我们困惑地停下脚步回望,用力喘息着。 「喏。你们忘了这个。」 「九、九尾狐啊啊啊——」我们才刚接过来者拋给我们、逃跑途中遗落之画扇,定睛一瞧,来者却又是个非人,只得再次没命地往大书院的正确方向狂奔。 「哥哥、昶羲哥!你们回来啦!」 立于大书院门口的小鳶开心地招手叫道。 两年过去,如今小鳶已是芳龄十四之少女,除顺利考上了大书院之外仍是那个黏人的小丫头,而我们也已是弱冠之年。 回到房间,我将方才惊险经歷重述了一遍,仍感馀悸犹存。 「嗯——可这隻九尾狐不顺利的帮你们除掉鼠妖,还将画扇归还了嘛。」小鳶道。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当下根本不会想这么多啊。」 「也是。」 「话说这碧鬱山,怎会有妖魔出现呢?」涵之有些不解。 「九成是隔壁那座大悟山跑过来的唄。」我摆摆手。 「但愿我不会遇到……」小鳶打小便害怕鼠类,鼠妖更不在话下。 就在我以为这样平和的日子会持续下去时,必然的意外找上门来了。 那是一次下山採购时。 「嘿——这不是从前金城郊外那个清秀的小姑娘嘛。」 当年那四五名壮汉如今更加魁梧了。 不知为何,本应在金城的他们此刻却出现在碧鬱山脚下。 「你们想做甚?」我往前一步,将宋涵之和小鳶挡在身后。 「不做甚。」其中一名壮汉,脸上多了几道疤。现在的他们,看上去完全就是匪类。「就想跟你们借一下她?」 「怎么可能会答应。」宋涵之冷冷道。 昔日记忆被勾了起来,小鳶吓得浑身打颤,半句话说不出口。 「唉啊,所以我说这读书人啊,就是特别傲骨。」其中一名壮汉拔出了刀。「敬酒不吃,吃罚酒,场面可就不好看囉?」 「涵之。」我低声道。 「等会儿我拖住他们,你带着小鳶赶紧走!」 「不,我不会留你一人!」一向温柔好说话的他,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不妥协。 「宋涵之!赶紧走!」眼看三名壮汉就这么正面衝了过来,时间争分夺秒的紧迫,我加重了口气大喊道。 在刀尖触及我鼻尖的那一剎那,宋涵之一把将我往后拉——他代替我承受了对方的攻击! 顾不上已落地的鼻子,宋涵之用尽全身力量将我和小鳶往身后小山坡推了下去。 「代替我照顾小鳶!」 「哥、哥哥……」滚落山坡的小鳶此刻全身擦伤,伏地,颤抖得更加厉害。 「现在已经无法回头了!赶紧走!别白费你哥的一番心意!」顾不上一身疼痛,我将小鳶从地上扯了起来,拉过她拔腿就跑。 一开始,体态轻盈的我们俩是佔了上风的。 魁梧的他们体型笨重,其实跑得不怎快。 但很快的,平时根本没有运动的我们,马上就累了——忽然,手掌一松,小鳶放开了我的手! 我惊诧地回头,放开了手的小鳶原来已被砍去头颅,没了呼吸才放手。 看那些骯脏的混蛋一个一个迫不及待伏了上去,我眼眶发热,咬紧牙关继续没命的向前跑。 「不能放过他!他知道怎么通报官兵!」 四个大汉留了下来,仅剩一人死死追着我不放。 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个人也没保护到! 唰唰几声,我的后背被砍出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 宋涵之!宋鳶! 只剩下我一人独活,有什么意思! 啪地一声,我的右臂落地。 最后,那大汉似是终于累了,放弃追逐。 但我还在跑。 一直跑、一直跑。 不知跑了多远,只觉自己头昏脑胀,双腿发软,眼看就要跪了下去。 但我凭着仅存的意志力,磕磕绊绊在林间走着。 「小……鳶……」对不起,我最终仍没能保护你。 没能完成你哥哥的遗愿。 我吃力地一字一字说着,感受自己泪流不止、巨大的疼痛与无尽的愧疚,直到失去意识倒地不起。 这便是我生前最后的记忆。 章十五—「成魔」 「我什么……什么承诺也没做到……」 幽灵——不,应该唤作王昶羲——痛苦地弓起身子抱着头。 显然,有时什么也记不得才是好的。 玖沐和高砚此刻皆望着痛苦的他,不发一语。 这便是他对世间如此牵掛、乃至成了缚灵的理由吗?玖沐暗暗想道。 而那位「小鳶」则于临死前惊吓过度、又被砍去了拥有记忆的头颅,因而成了食忆魔,渴求着「记忆」。 玖沐想起,以往尚在天庭时常听娘娘道,因果、因果,事出必有其「因」,有了「因」便结出各种的「果」,实在不假。可即便是她,亦说不准为何正正当当活着的三人会落得如此下场。 「幽灵,尔所要保护之人既已消失,对世间仍有何眷恋不愿投胎?」高砚那刚正不阿的面容此刻正无表情地问道,看不出他此刻情绪。 「……眷恋?」王昶羲喃喃道。「投胎?」 他的样子有点儿不大对劲。 「你是说,投胎成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吗?」王昶羲抬起头,与高砚对视。 他周围原先散发出的淡淡蓝光,此刻却逐渐加深成了湛蓝、成了深蓝、一直到墨黑。 「不……人类实在太过弱小。我要以此刻——灵体之姿,向那群该死的匪类復仇!」王昶羲沉沉道。 「喂,妖狐。」高砚低声唤道。「你的幽灵伙伴此刻正往厉鬼的方向变化,若你自个儿无法处理,我可直接把它给抹杀掉了。」 「知道了。」玖沐听出了他高傲语气里的弦外之音,浅浅一笑表示感谢——感谢他愿意给自己机会,而非立刻将其抹除。 高砚哼地一声,拂袖转身离去。 玖沐知道,他不会离开太远。 接着,玖沐望向此刻情绪不甚稳定的王昶羲。 「你,想復仇吗?」 「想。」 「那就走吧。」 王昶羲略微愣了愣,他以为玖沐会阻止或劝说自己、但她却说……走吧? 无所谓,正合他意。 「去好好地做自己想做的,想大闹、便大闹;想復仇、便復仇;想怎样,去便成了。」玖沐淡淡道。「我可以把力量借予你。」 言方落,王昶羲立刻感受到一股巨大灵力直灌他体内——这就是玖沐所拥有的力量吗? 直到王昶羲体内充斥灵力、就快满溢而出、直到再无法容纳任何一毫,她才肯罢休。 「借你力量,是有代价的。」收手后,玖沐这才缓缓道。 「什么代价?」莫非是会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会下地狱? 「代价就是,我陪你一起。」 「……行吧。」 玖沐依然是那个让他猜不透的玖沐。这人……不,这狐的套路实在太过奇葩了。 「所以,那群混帐匪类在哪儿?」王昶羲直截了当地问。 连用词都不大一样了。玖沐轻闭双眸,好一阵子才睁开眼。 「……金国首都。」 「很好。」王昶羲咧嘴笑道。此笑容已非以往的清澈阳光,反是周身的黑暗加重许多,同时渐长出利牙。 玖沐望着他,不发一语。 「怎么?」 「……没什么。走吧。」 语毕,俩人便马上动身,前往金国首都——金城。 王昶羲不明白。 眼前这人虽高,却骨瘦如柴,五官和面上的伤疤虽隐约看得出确实是当年那人,完全没有了当年的戾气与嚣张跋扈。 明明应该有四五人,为何只他一人?而且还在这金城郊外的一座简陋木屋内? 「接下来你打算如何,我不过问。」玖沐走出木屋,闔上了门便静立于其外。 「呃啊啊啊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请原谅我!」 不久,屋内传出一声声惊恐万分之响。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半个时辰后,王昶羲自屋内出了来。 「不杀他吗?」玖沐轻声问。 「他死乃必然。」王昶羲咬牙道。「血债血偿,千古不变之理!但,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 「所以你方製造幻象吓唬他?」 「必须让他看清自己的双手都沾满了什么,肉体与精神折磨并行,直至他的死期到来……」王昶羲幽幽说着。 这便是灵体成魔的模样。 若凡人见了,定会被那阴森可怖之话语和面容给吓得魂飞魄散罢。 「你不害怕吗?如今的我八成面目全非了罢。」 玖沐轻摇了摇头。 灵魂早已面目全非的,不仅你一人。又何须害怕恐惧? 接下来,想必会花费数日好进行他的復仇——将双手沾满鲜血与污秽之人凌迟至死。 反正这时光漫漫,就停留几日,当作看场好戏罢。 章十六—「离恨」 隔天,鬼狐俩便发现——他死了。 王昶羲十分地无法接受。 「我都还未替涵之、未替小鳶报仇雪恨……你怎能如此轻易地死去?!」 然回应他的,仅剩破旧木屋内之寂静。 人死了以后的那种死寂。 「起来、起来、你给我起来!」他对着那具冷冰冰的死尸大吼。 「其他人……对,我还有其他人可以找啊!玖沐!其他人在哪儿?」 「死了。」 「……死了?」王昶羲呆然覆诵道。 「你是说,除这混蛋以外,其他人全死了?」 玖沐轻頷了頷首。 「半年前,官兵捕获这群山贼,隔日便公开处斩。仅一人逃脱。」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以……我……我什么都还没……」他开始剧烈地颤抖。 一夕之间,他恢復记忆后赖以维生的恨意、想报仇的强烈愿望、以及成为缚灵无法投胎的理由,随着这群人的死亡,全都变得毫无意义。 「这样的话,现在在这里的我算甚么?我经歷过的那些又算什么?」 「还给我、还给我……把我原本应该幸福过完的人生还给我啊!你们这群王八蛋!!」 他这下真的彻底崩溃了。 「……昶羲。」眼看他急剧地魔化,玖沐轻声唤道。 剎那间,魔化嘎然停止——这是玖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小小的、温热的东西颤动着。 「昶羲。」玖沐再次轻声唤着。 「……」他不应、亦未动。 「静下心,你听。」 玖沐之声彷彿有着魔力,王昶羲真的渐渐平静下来。接着,他听见了。 源自玖沐给予他的力量之中、传来的那熟悉声音。 『昶羲哥。』 「……小鳶?」小鳶的意识还存在于玖沐的灵力之中吗? 『昶羲哥,对不起,小鳶实在太没用了……』 『如果当时我再快一些、再勇敢一些的话,许能顺利脱逃……昶羲哥便不会愧疚到现在。』 「不!不是你的错!是我……我什么力量也没有,无法保护你们任何一人!直到最后,竟然只能自己逃走……!」王昶羲痛苦地吶喊。 『没关係的。』 「小鳶……?」 『能够在被九尾狐吸收的最后一刻,想起自己是谁、想起你、想起哥哥,我已经相当满足了。』 「……」 『我不恨你、也不怪你,所以……放过自己吧,昶羲哥。』 「……」 『这辈子,我最喜欢的就是你和哥哥了。即便我们都已死,但小鳶依然存在——存在九尾狐的体内——我想看见以往那样风流随性、快乐自在的你……和九尾狐一起。』 「……依然存在吗?」 『嗯。与她共生共存哦。』 王昶羲没有回话。 「昶羲哥,我呀,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其实我觉得你的名字也相当富有深意。昶一字——永远的太阳。」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哇地大哭了起来。 毫不掩饰、孩子般地哭着。 利牙、黑色怨气、魔化的角,顷刻之间消失无踪。 看来,他心中已无恨罢。玖沐悄悄将分散出去之灵力收了回。 无牵无掛,或许他就要投胎转世了。 思及此,玖沐内心竟隐隐揪了起——未曾有过这种感觉的她不明白,此乃世人所谓之不捨。 「你这愚蠢妖孽!我予你机会让你处理,结果你放他去报仇雪恨?就知道该早早抹除!」高砚怒声道。 「可我这不是好好地恢復了嘛。」王昶羲一脸无辜道。 「这做法实在太过冒险!若你真復仇成功了,可知是会堕入深渊的!」高砚依然愤愤道。 王昶羲朝不发一语的玖沐那儿看了一眼。 他总感觉,她就是知道不会成功,才让他去的。 察觉到目光,玖沐回望。 「怎么?」 「没事儿,就想看看你的盛世美顏!」王昶羲嬉皮笑脸道。 「还知道笑!」高砚依旧怒着。「既已无牵无掛,还不赶紧地投胎去!」 「不去!」 「什么?!」 高砚简直要被这一狐一鬼给气晕了。一个做事乱来、一个死不投胎! 只有王昶羲自己知晓,他暗自下了决定——他要以此姿态永远地陪伴在玖沐身边。毕竟她可是阻止自己妖魔化的一大恩人啊!不以身相许如何说得过去呢?——另一方面,亦算是陪伴在小鳶身边。 这隻九尾狐,我是跟定了! 章十七—「神话」 被这两个气得差点没高血压的高砚,愤愤扔下一句「随你们的便!」便回了金城。 于是又变回了一狐一鬼之原始组合。 「我说,玖沐啊。」 「何事?」 「我们相处也好一段时间啦,见你只要有机会,便不放过任何吸取精怪的机会——我是感受过你灵力的,已算是相当强大了——究竟是为何还要如此拼命吸收灵力?」 王昶羲疑问许久的问题,今日总算拋了出来。 前世见过一次面,那时的她亦顺路吸收了鼠妖。 「真是容易好奇呢,昶羲。」玖沐轻牵起了嘴角。 见她不打算回答,王昶羲眉头一皱,直觉事情并不单纯。而且这狐似乎特喜欢叫他名字。 「行吧。不论如何,你是知道我所有前尘过往的,所以,若你想说些甚么,我是相当愿意听的。」 「说甚么好呢?」玖沐反问道。 「甚么都能说的啊。」 并非不愿意,仅是从来无人问起,她便根本不知从何说起方好。 「嗯……」玖沐沉吟。 「哎,行了行了,别想那么复杂!」王昶羲摆摆手。「想到什么说什么便成!」 「这样啊。」玖沐轻笑了笑。「说个……给孩子听的神话故事,意下如何?」 「你愿说,我便愿听。」 玖沐羽睫轻闭起,思绪随着话语回到了很遥远、很遥远的那段日子—— 从前从前,天地尚一片混沌之时,一名为「盘古」之男,使其一分为二——天与地就此诞生,而盘古亦随之死去。 于其天地之中,有一娘娘,世人谓其「女媧」,娘娘身侧有四大护法——乃白晒、腾蛇、九尾狐、麒麟。 「等等……四大护法应是白晒、腾蛇、白泽、麒麟罢?」恢復了生前记忆的王昶羲忍不住打断道。他儿时所听的版本不是这样啊! 「且听我娓娓道来便知。」玖沐面无波澜道。 见王昶羲虽满腹疑惑却不再打断,玖沐便继续说下去。 此四大护法助娘娘补天、造人、于祝融与共工争斗不休之时,平作乱之四大灵兽……麒麟于降服灵兽之时壮烈牺牲,然终于除白虎,斩玄武,降朱雀,服龙族。 故事到这儿,从此本应是天地间一片和乐,人间极乐、天庭歌舞昇平。 然好景不长,一灵兽覬覦女媧身旁四大护法之荣光——其善言、通万物之情、晓万物之貌——试图将其中一护法给扯下,好让自己稳坐其位。 「该不会其神兽便是……」白泽? 玖沐不语,王昶羲便理解成这是玖沐式的默认。 最终,单纯心善的女媧被其使计给弄得团团转,轻信其言,白泽成功地将其中一护法给抹了黑、离间四大护法之情谊。最终,九尾狐被逐出天庭、贬其护法之身份、名册上之正神栏除名、法力被收回了大半、流落凡间,不生不死,成一妖神。 而白泽,如愿成了四大护法之一,民间流传之相关传说却相对其他三大护法少上许多——一个半路杀出之灵兽,确不可能有太多记载。 「……故事说毕。」玖沐语调依然,却将其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如此轻描淡写地一一道出。 王昶羲一时之间竟合不起嘴。 这哪里是能给孩子听的故事了?!根本是赤裸裸的阴谋论啊! 「……」 「……」 一时之间,四目相接,竟无语相对。 「……那啥,嗯,我没想到会如此沉重……早知道便不会要你说……」王昶羲竟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这已相处数月之狐。 「没事儿。别放心上。」玖沐轻声道。 都这种时候了,你就不能有点表情嘛?王昶羲默默在心里碎念着。这面瘫狐! 「以此推论……你如此大量地吸收妖魔精怪,莫非是为重回天庭復仇罢?」 「嗯。」 玖沐乾脆地承认。 既不逃,也不躲,如此坦然、如此直接。 「……不是我要泼你冷水,可你知道这事儿的难度吗?你要做的可是把天上之神扯下神坛啊!」 「正因如此,才需更强大力量。」 「……」 王昶羲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才好了。 这执念之深,这遭遇之惨,简直和自己有得比……甚至远超出许多。 可这九尾妖狐分明不久前才令自己放下怨恨、找回自我的啊! 这画风会不会太过衝突矛盾? 「……唉。」 这世事真是没一件单纯。王昶羲许久只能叹出这么一口气,以表内心所感之复杂。 「这事儿暂且缓缓,我们还有手绢主人得找。」 「嗯。」玖沐点了点头。她可是被逼着找画扇主人、找手绢主人呢,这东找西找的,不做还死拽着她不让走了,简直不要太讲理。 復仇大戏之类,暂且缓着罢,眼下还有凡尘俗事得处理吶。 章十八—「侵入」 「哎呀!姑娘你来啦!」 南方一大型聚落市集内,卖布摊子闆娘正喜出望外絮絮叨叨着。 「见你几天没来,还想说是不是咱们这让你哪儿不满意了……是太过无趣么?还是薪水太少啦?都可以说出来讨论讨论的!」 「闆娘,您误会了。」玖沐轻笑着摇头。「这儿很好,没什么需要改的。」 「是嘛?那便好啦!」闆娘那慈眉一弯,便弯成了道喜悦的弧线,一如天上新月。 「来来来!这些日子里我可为你备了不少套衣服啊!你赶紧来试试!」 「好的。」玖沐浅笑着顺从。 「不是啊!这不回到原点了嘛,降妖除魔完,竟又回到这卖布摊子干活儿?!」见玖沐换了身新装后佇立于店门口,王昶羲忍不住用力吐槽道。 「这不是你当初给我提议的吗?说人多的地方,情报亦多。」玖沐慵懒地瞟了他一眼。王昶羲被这么一瞟,瞬间有些走了神。 「是……是没错,可总有种兜兜转转,到最后却归回原点的感觉……」半餉,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道。 玖沐不再搭理,将精力放在来往行人对话之间。 这狐狸,还真对自己的魅力毫无所觉啊!王昶羲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之感。一边也同时为三番两次对她上心的自己有些懊恼。 虽是听说过人鬼恋、人狐恋、仙狐恋……可幽灵与妖狐是能修成正果的么? 砰! 上一秒,王昶羲思绪正飘了远去,下一秒,市集入口处便马上传来了爆炸声响。 「发生什么事了?!」 「中原那群人打过来了!赶紧躲进市集里头去!」 「啊呀——别推我呀!」 「快逃啊……!」 玖沐和王昶羲局外人一般地看着人们惊慌逃窜。 「……我说,你是不是该做做样子跟着逃一下?」 「为何?」 「你现在可是幻化成寻常女子的模样啊!敢问世上哪位寻常女子会对爆炸声和外族侵略如此无感的?」王昶羲试图将属于人类的基本常识塞进这狐脑袋里。 「嗯,有道理。」玖沐同意道。 他俩这才故作慌张地顺着人流迈步向前。 这聚落,眼看不大,实际还是挺多人的。 待玖沐以人类之姿成功抵达避难处,已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原来传说是真的!中原当真准备侵略各国!」一妇人颤抖着声音道。 这话成功吸引了玖沐和王昶羲的注意力。 「可他们会不会有些太自不量力了?这东方可是有国力强盛的金国和枻国啊!岂是他们说侵略便侵略得成?」 「是啊!这北境领主最近也是相当强盛的,刚一统了北方,势力正大着呢!更别提北境人本就善战!」 「所以中原才首先对咱们这仅有寥寥几个聚落的南方展开奇袭……」 「可恶……!难道没有什么办法吗?!」 玖沐不语,专心听着聚落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着。 「原来当今已发展成了这样啊。」王昶羲有些感慨。跟他印象中的世界有些不同了——无论国境划分、抑或各国势力,皆有不少变动。 「不必感慨。世上唯一不变的,是改变。」玖沐轻声对王昶羲说道。 「那是。」他顿时觉得心情没那么复杂了。 「看来往后,咱们要找到那手绢主人,难上加难囉……」毕竟有场事关重大的战争即将开打了。 玖沐闻言,心情有些不好了。 这事究竟得拖多久? 相反地,王昶羲倒是觉得有趣。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以局外人之姿,旁观着人们与世界的更迭。 且看你人心惶惶,我笑看世间一切与我无关! 「话说这金国首都领主的女儿不是才嫁去北境嘛,东方和北方两大势力联姻,有没有机会争取,好让咱们聚落得到他俩庇护?」 玖沐忽然一顿。 金国的首都领主女儿……不就是高怜吗? 「你怎么啦?」王昶羲注意到她的异样。 「没甚么。不过听到故人消息罢了。」 「咦,你竟也会有故人?」王昶羲倒是稀奇了起来。这玖沐不是不怎和人类打交道的嘛,其恶名昭彰程度简直可说是人人喊打了,都已经走到如此境地的她,竟也有故人! 「嗯。」玖沐简单地应了声。 不知高怜现在过得怎样? 嫁过去可还好吗? 思及此,玖沐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事到如今她过得好不好,早已与我无关,我却仍牵掛她。 「对了,说到故人——我们不是还认识一个很靠谱的『故人』嘛!」王昶羲忽地灵光一闪,兴奋地说道。 章十九—「捉摸」 「不!帮!」 位于东方之金国首都内,一凛然之声自客栈内部传来。 「咦……可您灵力如此高强,垂怜垂怜这位受凡间之物执念所苦、不得脱身的九尾狐狸嘛!」 「我说你们俩个……」高砚双手抱胸,乌云密佈。「不过并肩作战过几回,还真把金城当自己家里来了?!说来就来,小心我真把你们给灭了!」 「嚶……!」王昶羲这下怂了。 「你是无法灭我的。」 原先一直静静坐在一旁,听着他俩斗嘴的玖沐这下才幽幽开口。 「你知道我真正的实力不成?」高砚嘴角一牵,冷笑道。要知道,他这么多年的修炼可不是白混的! 「当今世道如此动乱,中原正野心勃勃地想侵略四面八方,我身为领主大人之左右手,早已焦头烂额自顾不暇,何来精力帮你寻区区一手绢失主?」 「没想到咱们威风凛凛的大道士先生竟然也会有焦头烂额的时候啊。」王昶羲再度不怕死地开口道。 「闭嘴!想被轰出金城吗?」 「别衝动别衝动……有话好说……」王昶羲再次缩头乌龟般地闪到角落去了。 他对付妖魔鬼怪确实游刃有馀,可人跟人之间,岂是修为高、灵力高就可解决的? 没想到高砚不仅是领主御用道士如此简单,还位居领主左右手之如此高位。玖沐暗暗思忖。 「以后没事别再靠近金城!若是露出马脚,让人发现你并非普通人,要我如何向领主大人和城民们交代!」 「……可我真的无计可施了。」玖沐轻轻垂下粉晶色的眼眸。 在场的一人一鬼闻言,齐刷刷向玖沐望去。 玖沐示弱,这还是第一次看见! 他俩瞬间有些愣神。 「……嘖!拿来!」高砚回神,有些烦躁地向玖沐走来,一把抢过她手中那浅青色手绢。 「天地万物听我令,执此之人,现汝身份!」 只见手绢随着高砚喝令缓缓飘起,上头浮现一道道光辉,随即映出一女子之身姿与面容。 这打扮、这装束……是北境的人! 「北境你们去过没有?」高砚回首,朝玖沐望去。 玖沐摇头。 「怪不得。」高砚面无表情道。「手绢于北境习俗内,乃男女定情之物。照尔等所言,八成是赠此物之男子弃了这女人,物与人不再抱有相同执念,你才无法找到物主。」 「若真是这样,那即便我们把这手绢送回北境,还给画面中这女子,她也未必愿意接受不是吗?」王昶羲道。 「……不。」玖沐依旧望着手绢所映之画面。「我们要还的,是那个男人。」 「玖沐。」 前往北境途中,因着子夜而稍作歇息之时,王昶羲唤道。 「什么事?昶羲?」 「这些绊住你的琐事结束以后,有何打算?继续吸收精怪增强灵力吗?」 「是的。」玖沐不加思索。 毕竟,就是为了将天上的神给扯下来,才支撑自己直至如今。 「既如此,为何……」王昶羲欲言又止。 玖沐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柔声说道。「想问什么便问。」 「……为何你不把我给吸收了呢?」 「这是因为……」玖沐忽地顿了顿。 因为什么? 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何留他在身边,直到如今。 当初是为了令他恢復记忆好投胎,并无吸收他之意——可如今他已想起了一切,似乎亦不打算投胎,便只是一只孤魂——如此大好机会,自己为何却放过了呢?难道不想报仇了吗? 不对,她依然想报仇——那又是为何不将他吸收? 「……」 「……」 「……玖沐?」见她话说一半,似乎陷入了沉思,王昶羲试图将她唤回神。 「……我没事儿。」 「连日来,事情有些多了。我有些疲惫,姑且稍作歇息罢。」玖沐说罢,便闭起双眸,养神。 「……知道了。」 丑时。 如今已是一魂魄的王昶羲不需休息,望着玖沐紧闭双眸的美丽容顏,回想起稍早之前,即将啟程时,高砚同他私下所言。 「喂,幽灵。」 「嗯?何事?」 「你对九尾狐產生了情愫,是吗?」 王昶羲一震。 高砚全看在眼里。不需口头承认,那举动早已道尽一切。 他叹了口气。 「劝你还是趁早投胎去吧。你俩到底是不同世界的。一个妖神、一个孤魂,如何有结果?」 「……谁说的?古往今来,亦有人鬼恋啊。何况我和她几乎等于拥有了无尽的岁月,比起寿命短暂的人类,更可长久陪伴彼此……」 「别忘了,你已经死了。」高砚沉声打断。 这话如雷贯耳,贯得王昶羲又是一震。 「你的时间在你死去的那一刻,就已经停止。而她虽接近永生,却还活着。她的时间会不断往前,而你,永远只能停留于此。大家看得见她,却看不见你。」高砚难得一脸严肃。「不信,你找个机会碰碰看她吧。时间早已停止、早已死去的你,无法触碰到尚活着的她。你们到底是不同世界的。」 「……」 思及此,王昶羲有些颤抖着那伸出半透明、发着浅浅蓝光的手,朝玖沐纤弱的肩头碰去。 他的手,穿透了她。 ……是吗。他想得太美了啊。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连触碰自己所爱之人,都是一种奢求吗? 他有些苦涩地笑着。 这辈子还没爱过人呢。第一个爱上的,竟也不是个人。命运怎就这么喜欢作弄他? 就这么到了天亮,玖沐彷彿毫无所觉地睁开眼,恢復了精神。 一狐一鬼便继续啟程,前往北境。 章二十–「重逢」上 玖沐与王昶羲一魂一狐,就这么浩浩荡荡来到北境。 放眼望去未有一棵树木映入眼帘,视线所及皆为滚滚黄沙、迎接着的是一望无际的草原。 「甚么人!」不远处,发现了玖沐踪影的北境人兇恶地喝斥道。 确实是该发现的,谁教这里全是无法起任何遮蔽作用的平原呢? 更别提中原最近大肆动作,令各国警戒不已。 玖沐回身,朝那人望了望,那人旋即怔住,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完整字句,只见玖沐正过身子,转瞬之间便消失在眾人的视线。 「玖沐,我们现在上哪儿去?」王昶羲跟上并问道。 「……我想到他们的主城看看。」 「主城?去主城做甚?」王昶羲不解。 「见见……老朋友。」 玖沐若有所思般说时,一阵强风挟带些许黄沙,将她的银白色发丝吹得凌乱。看着眼前如画般的她,这不同于平时的景象令王昶羲不由自主屏了气息。 他是如此竭力地想遗忘自己的情感,可她却偏是如此地让人无可自拔,明知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啊。可试问,在受她相助、见识过她的淡漠、她的强大、她的喜悲、听闻过她的过去、明瞭她宿命般地的身不由己以后,有谁能昼夜与之相伴却丝毫不为所动呢? 此真无解,即便有意拉住自己不断向她靠拢的心,仍是令人失望地白费工夫罢了。 「发甚么呆呢?」玖沐轻声问道,将王昶羲拉回眼前景象。「我们走罢。」 「没甚,不过放任思绪瞎想一通罢了。」 「是吗。」 见他不想说,玖沐亦不打算追问。他既已回神,能够继续往前即可。 说来奇怪,王昶羲分明记得玖沐说过这也是她头一回到北境来,但那毫不迟疑朝某个方向走去的步伐却让人不禁困惑。 「玖沐。」王昶羲唤道。不发一语往前的她,停下了脚步。「你是如何得知该往哪个方向走的呢?」 「气味。」玖沐简短地答道。 所以她是凭藉那位「故人」的气味往前的。王昶羲暗自思忖。 一个时辰左右,他们便来到北境的主城。 北境国土与金国相比,约莫有两倍之大,一般而言,自入境直至抵达主城,约需半天时间,但两人的脚程与凡人相比,确是快上许多。 「我们到是到了,可你打算如何见到守备如此森严的城内人呢?」 玖沐略一沉吟,随后便向昂然立于城门口的两魁梧大汉前去。 「喂!站住!你——」右手边上那大汉话未说完,视线与玖沐对上的那刻却魔佂似地定在原地。 「你、你做了什——」左侧那大汉见状,稍稍拔高声量,抬手就要往玖沐挥去。却见玖沐稍微偏了偏头望向他,他便静下来,将手放下。 待两大汉乖乖退回门口两侧,玖沐才一脸轻松回首望向王昶羲。 好了。走吧。 她的神情彷彿这么说道。 他们就这么轻松地进了城内。并在一婢女路过之时,玖沐出声唤住了她。 「打扰了。可以请你带我们去见见领主夫人吗?」 「……请问您是?」 「我是领主夫人的熟人……麻烦你了。」 起初那婢女面露警戒与不安之色,却再一次的,在玖沐的凝视之中变得乖顺。 「啊……好的。请随我来。」 「这前面就是领主夫人的寝房了。」 玖沐轻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方近了寝房,未闻人声,许多陶瓷破碎的声音却先灌入耳中。 「走开——都给我出去!」近乎歇斯底里的年轻女声自寝房内传来,领路那婢女面色顿时变得尷尬起来。 「这个……真的非常感谢您一路劳苦地前来,领主夫人现在似乎不太方便会见您……不如这样,奴婢先领您前往城内客房稍事歇息,过些阵子再领您前来,如此您看可好?」 「就这么办吧。」玖沐往寝房门望了一眼,随后便说道。 「我说玖沐,我依稀记得你说你远嫁到北境的故人是位首都的小姐,为何在我听来……却像普通市街上随处都有的泼妇啊……」 玖沐淡淡扫了他一眼。 这话确实说得重了,但他并没有说错——记忆中的那个她总是温声柔气——况且他并无恶意,因此玖沐并不打算多说甚么。 这天夜里,偌大的北境主城堡,高怜独自蜷缩在象徵新婚的朱色双人床上睡着。 恍惚间,她彷彿梦见了那日思夜想的纯白色身影。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梦见她。 她看起来仍是那么的脱俗、如此的抽离,彷彿人世间一切纷扰都无法将她捲入这滚滚红尘。 洁白的双耳、如雪的九尾、一头银丝折射月光。 对不起。高怜向梦里的她说。你还愿意带我走吗? 梦里的她双耳轻颤了颤,缓缓看向她,神情哀伤。 见她粉唇轻啟,动了动,却不知究竟说了些甚么。 高怜正欲向前去,想听清她所说的话,可她的双眸却倏地转为血红色,并张开血盆大口向她扑来! 「——吓!」高怜自床上惊坐而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为什么自己会突然梦见她呢?这许久未出现在自己梦境的身影。 难道,她来到北境了? 是不是该出去碰碰运气呢?高怜思索着。 似乎该承认,她对九尾狐的情感是复杂的。 渴慕着她的自由,她的美丽,她的力量,她的神祕。 却又害怕着她所不知晓的那一面,是否会伤害到自己,将自己吞噬。 要是再错过,或许真的再无机会获得自由。 思索再三,高怜决定步出寝房。 她要直面自己的恐惧。 章二十一-「重逢」下 此夜,一个梦境将我自平静中带离。 我似乎走在很长、很长的石阶梯上头,已走了很高。回首往下看,原先湛蓝的晴天倏地转成了星星点点;蓊鬱翠绿、一望无际的大片树林,那树叶则倏地转成了粉色,微微地发着光。 黑夜中发着粉红光芒的树林,多奇异的景象。多美。 忽然,我发现石阶梯前,有另外一人。 我想追上他,令他消失,然后夺走一切他拥有的东西。 ……不,应该说,夺回我原本拥有的东西。 ……那人是谁?我想夺回的是什么? 他背对着,使我无法看见他的面容。我在内心默默冀望他转过身来。 就在他正要回头来时,我却醒了。 ……出去走走罢。我默默想着。 此夜深深,晚风颯颯,万籟俱寂。皎洁玉盘将如墨般的万物撒上一层淡淡白光,温柔地描摹着万物的轮廓,好让人对周遭不致太过一无所知。 高怜独自缓步走在主城堡内。 正行经客房——她看见了——那个希冀已久的身影。 一时之间,四目相望,相顾无言。 「……为何在此遇见你?」沉默良久后,高怜首先开口。她刻意不去注意自己过速的心跳,垂放两旁的双手却不由自主地紧揪着衣摆。 「有要事前往,顺道在此小歇。」 顺道吗?有何事会令人顺道进主城堡内小歇,而非随意找间客栈? 若非特意前来,高怜还真想不出其他可能。 许这城堡内,是有其他熟人相找罢,自己先前如此过分待她,总不可能是寻自己而来。她自认还有些自知之明。 「是想顺道来看看你。」玖沐轻声道。 她的语气是如此的轻,彷彿一根轻轻落地的羽,风一吹就会飘散在空中,可在高怜心中,却宛若寺庙内那巨大铜鐘,被敲了响彻云霄。 「我……我吗?」高怜语气颤抖着。 「嗯。」 「为何……?我曾那样伤害过你……」她仍不敢相信。 玖沐静静地望着她,神色平静无波。 「毕竟曾相识一场。」她顿了顿,「那夜确实疼痛,不过此刻,我还存在。如此便好。」 此刻高怜总算是深切体会,九尾狐的襟怀和自己根本是无法比较。 这就是她看上去总是尘埃不染的原因吗? 得知她并不恨自己,高怜深深呼吸了几口夜晚独有的沁凉,目光飘向远处。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高怜忽然轻声吟起诗词来。 没记错的话,这似乎是一首深深闺怨的作品。玖沐暗暗想着。 「如今出嫁至此,莫非北境领主是位负心郎,引你咏词感慨?」 高怜闻言,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正好相反,他待我挺好。」 一听这话,玖沐更是不解了。 既如此,为何今早房中的她如此歇斯底里、而现还吟起闺怨诗词来? 即便九尾狐的面庞看不出什么情绪,高怜亦知她此刻正困惑着。 「是我的问题。全都是我。」高怜低下头。 「甚么人在那边!」 两人的对话被一道宏亮凶恶的男声给打破。 男子正气势汹汹地小跑而至,只见高怜缓缓转身,看向他。原先一脸威吓之意的他,见是领主夫人,吓得手上灯火丢在一旁,五体伏地。 「领……领主夫……不对,小姐,小的该死!竟没发现是您,误以为是贼盗趁着夜深闯进城内……请您降罪!」 高怜一脸嫌恶。 「你们北境人连自己侍奉的谁也不清楚模样?还是视力糟糕,夜晚看不清?」 那男子一听,身子越来越紧贴地面,头低着不敢答话。 「该怎么做,自己知道吧?明白的话,明日一早自个儿去领罪罢。」高怜轻笑了起来。 高怜说完,彷彿没事般转过身来,一派轻松对九尾狐说道,「站在外头没法好好说话,不如来我的寝房罢?」 一天下来,即便在玖沐面前仍然是当时初见面时的模样,但再愚蠢之人亦能看出高怜已性情大变,变得歇斯底里、变得刻薄。何况玖沐已在人世间停留许久,人心的变化是逃不过她的眼睛。 对于她的变化,玖沐感到些许惋惜。 若当初成功让她脱离人类的肉身,是否就能够保住当时的她呢?玖沐不住在内心暗暗想着。 章二十二-「吐真」 「来!快请进!」 此刻的高怜变回了十出岁的少女应有的模样,盛情邀请朋友蒞临自家般地难掩兴奋愉悦之情。 玖沐缓步走进那雕花镶珠一样不少的精緻房门中。 一踏入房内,眼睛所见,由左至右、由大到小,全是以朱红色为基调、充满喜气又价值不菲的摆设饰物,床头与门后仍贴着相当新的「囍」字——这并非北境人的传统——想必是为了迎娶高怜特地贴上的罢。 如此喜气盈盈的房内,却不见新郎倌的踪影。更别提任何男性用品,在这房内都看不见其踪跡。 「好了,九尾狐。想必你并非单单为了见我大老远来此罢?若有其他我帮得上忙的,儘管说便是。」 玖沐闻言,略一沉吟。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稍微被带着人类执念的物品绊住而已。」 高怜頷首。 「因此才找到北境来吗?如是要找境内之人的话,或许我能尽些棉薄之力也说不定。」 常听人们说,出外靠朋友——玖沐在这一刻稍微有些明白了这句话的意义——即便多一个人也好,远比自己无头苍蝇般漫无止境地乱找快得多。 「那么九尾狐,你欲找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高怜软声问道。 「这个。」玖沐自怀里揣出了条浅青色素手绢。「此物主人为一北境男子,想是必须物归原主罢。」 手绢之于北境的含义,高怜是多少有些耳闻的。 但她却未听闻近几年有任何与此定情信物相关的人或事。 但已夸下海口,事到如今是不能说自己帮不上忙了。 「嗯,知道了。给我几天时间,我帮忙打听打听,随后给你消息。」 「嗯。」玖沐轻点了点头。略一思索后还是决定问道。「对了。记得你方新婚不达百日,何以偌大房内只你一人?」 高怜雪白的面上染上一丝阴鬱。 「不提这些。不如,咱们来喝酒罢?」高怜牵扯嘴角,侧身取过案上纯黄金製成的酒杯及其壶。「这是北境上等酿酒师酿的酒,难得见面,一同品品?」 那些酒器被摆放在如此伸手可及的距离,那斟酒动作如此嫻熟——想必她已做过不下百次。玖沐看在眼里,甚么也没有多说——毕竟人要如何走,都是自己决定的,除非己身意识到自己应该如何做,否则旁人说得再多亦是无益。 那一人一狐几杯黄汤下肚,高怜双颊緋红,心下舒坦,便开始讲起了平时不愿触及的话题。 「九尾狐,你可知道,当时你愿意邀请我,我是真的非常开心。」 「是这样的吗?」玖沐轻声笑着,声似银铃,轻轻敲响,回盪房中。 「是真的。」高怜将杯中将杯中浊酒一饮而尽。「但我害怕。」 玖沐一对雪白双耳轻转,面不改色,只是听着。 玖沐知道,这世上许多人,都需要以酒为钥,打开紧锁着的心门。只是她没有想到,高怜有天也成了这样一类人。 「九尾狐……其实我就是个胆小的人。」高怜有些苦涩。「我怕伤、怕死、怕己身做出的决定只是场荒唐谬误……明明不愿成为他人图利的桥樑、不愿像大多数人一般盲目、片面而愚昧,不想成为那样糟透的存在苟活……呵,如今的我又何尝不在苟活呢?」 倾诉的语句如断了线的珍珠项鍊,哗啦哗啦地一串串掉落下来。 说到底,高怜就是个从未见过世面的深闺大小姐,一心嚮往外面的世界却又被保护得太好,每当勇敢一点,踏出了一步,遇到未知的事物却又马上退缩。就这么挣扎着、逃避着、躲闪着,最终把自己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 即便如此,玖沐仍想尽力帮上点忙。 「……高怜。尔现下最想要的为何?」 「我吗……?」 「是的。」 高怜墨黑的眼瞳变得遥远,她旋即回神过来,低首笑道。 「这个问题的答案,待我打听完你要的讯息,再一同告诉你。」 章二十三-「插柳」 「哦!你那位朋友愿意帮助你是吗?真是太好了!她可真够义气的啊!」 一早,玖沐回到城堡中暂住之房内,王昶羲早已等候多时——待玖沐前脚进门,他便似孩子彻夜未归的娘那般,劈头猛唸一番——待玖沐终能找到空隙,向王昶羲述说找寻失物主人的最新进度,早已是未时之后的事。 「不过玖沐,咱们也不能就这么在房内傻等,不如出去转转,瞭解下北境的风俗民情,你意下如何?」 玖沐原想与人群保持些距离,毕竟人的调性看下来实是大同小异,并无什么特别新鲜之处,况且当前国与国形势紧张,出门会被捲入什么事端也未可知——但无奈,王昶羲滔滔不绝说着「也许街坊也会有有用情报」「就像西方那小聚落时一样」「就出去走走嘛」「搞不好无心插柳会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呢」等话语,千方百计就想让玖沐点头,怕是真闷坏了——玖沐最终还是应允了此行。 王昶羲差点儿没跳起来欢呼。 一狐一鬼就这么来到了北境最热闹的市集。 他俩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看着充满北境风俗的生活用品及饰物,处处可感受到北境那豪迈、好战、热血沸腾的民族性,与金国和西方那般文人至上的风气确是截然不同。 此外,他俩还发现,在北境这方圆百里不见任何树木的地方,只要自家庭院能够栽种出任何树木——哪怕只有一颗——便是该处相当具地位之人。 「看来北境这地方,对于树木有特别的崇拜啊。」王昶羲说道。 「物以稀为贵。」玖沐回应道。 逛到了市集末,他俩背后须臾间传来一男子激动的吼声。 「跑出来啦!哈奎里的人跑出来啦!谁来帮帮忙捉住他!」 「该死的!怎么又跑出来了!」 玖沐与王昶羲循声望去,只见市集内的青壮年男女,纷纷拋下手中物,追逐一名仅穿着牛皮色内衬、长裤,一面狂奔,嘴边还掛着白沫的男子。 「这景象……也太惊人……」王昶羲被这动员数十人的突发状况弄得有些矇。「北境人这么乐于助人的吗……?」 「说到底,他们口中的『哈奎』究竟是什么呢。」玖沐比较在乎的是这个。 「不清楚啊……要不我们跟着看看罢?」 「嗯。也好。」 他们就这么尾随人群,看着这几十人,合力将那名狂奔白沫男擒住,并生生把他跩回了一栋建筑物内。 「……看样子这儿便是所谓的『哈奎』了。」 「嗯。」 「玖沐,你觉不觉得,那男子看上去……嗯,神智有点儿那啥……」 再怎么不拘小节,王昶羲到底仍是个读书人,太过贬低人的话他是怎么都说不出口的。 「嗯。」玖沐亦有相同看法。 这下,他们得出了结论。 『哈奎』是一栋专门收容神智不清者的建筑物名称。 凑完热闹,王昶羲准备到别处转转,但玖沐却若有所思地立在那建筑物前,直勾勾地往那里头望去。 「玖沐?你怎么啦?不走吗?」 「……昶羲。」 玖沐收回眼神,凝脂般雪白面庞转向了王昶羲。 「何、何事?」王昶羲被她看得有些心慌。若他还有心脏,此刻想必会有所谓「心跳漏一拍」的感受罢。 「手绢……有反应。」 「什么!」 玖沐此言一出,方才蠢蠢欲动的少年郎心思马上被王昶羲丢到脑后。 玖沐自怀里揣出那条浅青色手绢。 它此刻正微微发着光,彷彿有自身意识般地微微颤抖着。 「可是……这里是……」王昶羲怎么也没想到。何况已经黄昏了啊! 「嗯,不过,也只能想办法进去看看了。」即便玖沐不愿意,此刻这手绢的力量已牢牢将她拉住,不许她去往别的地方。 「可恶……好吧!咱们走!」 去就去罢,谁怕谁! 章二十四-「哈奎」 酉时。黄昏之时,迟暮之时。 玖沐和王昶羲毫不困难地进入了哈奎。原以为会有些人负责看管守备,他俩到了门口时,方圆百里却不见任何看守者。 「似乎没有人啊。」玖沐轻声道。 「嗯……也好,咱们乾脆就这么直接进去罢。」 玖沐心想,在此久留确实没有什么意义,便同意了王昶羲。 上了几层楼,他俩一前一后穿廊而行。自廊中窗外看去,天边佈满火烧云,那强烈的色彩给人一种妖冶的感受——坊间似乎有这么一个传说,火烧云出现之时,风云变色——然明知是不祥之兆,人们却总是情不自禁地驻足观赏。 虽说要找失主,但这栋建筑亦不算小,偏偏这一间间房中之人没一个好惹,若要一一开门察看未免太过冒险了些。 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王昶羲思忖着。 喀擦。 无预警地,玖沐转开了首间房间的木门。 「吓!!」王昶羲赶紧扯住门把,碰地一声,木门再次重重被关起。「你、你这是做甚么?」王昶羲差点没被她的惊鬼之举吓死。 「……就看看。」 「什么就看看?你知不知道——」 正当他准备向玖沐好好说说「不可如此轻易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行动之前必须再多思考些」等必要观念时,玖沐却稍稍低首朝某处看去,王昶羲下意识地顺着看去——他那半透明的大手正覆在握着门把的柔荑上——王昶羲触电般赶紧收回了手,尷尬地咳了咳。 「那啥,我,我不是故意的……你别介意啊。」 「嗯,我知道。」 「总、总之别那么轻率地行动,即便力量再强,在我眼里你依旧是个女孩子。……咱们继续往前罢。」王昶羲有些慌张地转身,继续往前去。 看着他在前方不远处的背影,玖沐的心里有种奇异而温暖的感受,正不断扩散着。 这是她第一次被如此近距离地触碰。 也是她第一次明白,有人把她当成普通女子来看待,并且担心着。 玖沐望了望自己方才被覆上的手,悄悄地以另一隻手握紧,彷彿在害怕自己感受到的温暖会消失。 他刚刚是碰到了玖沐的手吗? 不对啊,他分明记得高砚说过他俩一个生,一个死,不同世界,无法碰触到对方的。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昶羲。」 背后传来玖沐轻柔的叫唤,打断了王昶羲的思绪。 「怎、怎么啦?」他竭力掩饰自己方才走神的事实。 「没什么。只是刚刚唤了多声,你皆无回应,有些担心你罢了。」 「啊……抱歉。」 王昶羲嘿嘿笑着,有些抱歉地挠了挠后脑勺。 「话说回来,若不一一开啟房门,如何得知我们欲找之人身在何方?」 玖沐此话一出,王昶羲便表现出了有些苦恼的模样。 「这方面的领域我并不擅长……不过我想,依这失物在门口扯住你的情况看来,若是接近了,它亦会有所反应的罢。」 这话倒是挺在理。玖沐轻点了点头。 既已达成共识,一狐一鬼便心无旁騖地迅速穿越各楼层走道。 终于就在第三层楼的正中央,玖沐停下了脚步。并肩而行的王昶羲很快就察觉到身旁的她并未跟上,亦随之停下。 「这扇门后吗?」王昶羲问道。 玖沐微微点头。 「好勒!咱们进去吧!」王昶羲显得相当振奋——果然多出来晃悠是正确的,比预期的更快找到线索——虽然出现的场所有些令人出乎意料,不过总是件好事。 木门嘎吱嘎吱地被推了开来。 偌大房内,仅两张床、两个人,门开的剎那便齐齐朝这儿看来。 左边那个,眼神空洞,傻傻笑着;右边那个则是眼眶凹陷,灵魂之窗蒙上浓浓阴影。 「我说,玖沐……」王昶羲低声道。「依你看来,会是谁丢了这手绢?」 不等玖沐开口,右边那名黑眼眶便颤抖着问道,「天色如此昏暗的此刻……你俩为何而来?」 「……你看得见他吗?」玖沐问。 黑眼眶点了点头。 「我……我没有疯!两位大爷行行好,助我离开这吧!求求你们!」 王昶羲哧了一声。 「没有疯又怎可能在此?连人是男是女都看不出,要我们如何信你?」 「我是无辜的!我没有疯!只是因为看得见他人看不见的东西就被关了进来,解释也没有人信罢了!」黑眼眶激动得站了起来。 王昶羲和玖沐对视了下,铁定不是他丢了手绢。 毫无悬念地,玖沐走向左边那名笑个不停的青年,将手绢掏出,放在青年手上。 「——呃,呵呵……呵呵……」 他彷彿毫无所觉,眼神依旧空洞,直视着前方那什么也没有的白墙,却在碰触到手绢的那刻笑出了声音,似乎真的很高兴。 「……」玖沐静静望着青年。 「我不知道你都经歷了什么,没有人愿意变成这样。……这条手绢的执念真的很深,想必你相当深爱她罢。我无法帮你更多,能做的仅有把它归还予你。」 玖沐以只有他俩听得见的音量,一字一句缓缓说着。 「好好活下去。」 就在玖沐说完之后,那双空洞的眼眸涌出泪水,不停滴落。 这样就行了罢。玖沐心想,一面转身正欲离去。 「等一等!那我呢?!你们两个只是过来放条破手帕就要走人了?难道就不能顺便帮帮我,离开这鬼地方吗?」 一向嘻嘻哈哈的王昶羲,此时一脸肃然地转过身来。半透明的眼中,此时彷彿闪着点点红光,看上去相当危险。 黑眼眶见状,有些畏惧,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轻易放弃这可能的机会。 就这么僵持了一段时间,一直面朝门口的玖沐神情淡漠地回首,看向了他。 说也奇怪,明明只是被这女人看着,黑眼眶却感觉自己全身充满冷意。 「帮……帮帮我啊!」他冷得全身打颤,却仍不死心。 「……我们不是什么好人。没有四处行善的打算。」玖沐轻声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自己。若你真想离开这里,自己的人生,该自己努力。」 「什么……!你这冷血的女人!」黑眼眶眼看似乎无望,便开始口不择言。「自私自利的傢伙!只为满足自己的私心、自己的慾望行动,你们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玖沐与王昶羲不再搭理,头也不回离开了哈奎——而黑眼眶只是不断大喊着,眼睁睁看着他俩逐渐消失于夜色之中。 黑眼眶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变得越发狠戾。 他痛下决心,一定要靠自己的力量出去,然后狠狠教训这两个自私自利、见死不救的混帐! 章二十五-「想望」 「你们这群没用的饭桶!」 清晨,北境偌大城堡内,一女子在庭中花园里尖声恨恨道。 「找个人而已,这么困难吗?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小的该死!请小姐恕罪!但『一名曾有过婚约未履行的北境男子』这样的线索实在是……」 「够了!做不到就直说得了,别磨磨唧唧找藉口!我现在不想看见你们!下去领罚!」 高怜实在听不下去,用力挥动右手,彷彿在驱赶什么不洁净的动物。不待底下的人退下,高怜便逕自转身,打算儘快离开这令人不愉快之地。 一转身抬首,便看见玖沐正独自佇立在不远处,看着这边。 「啊,你回来了?昨晚原本想去找你,却发现你出城了。」高怜如川剧变脸般,立马换上了一副高兴的脸庞。 「小、小姐……小的斗胆请问……小的是否该继续……」 一听见方才那人的声音,高怜的脸庞立刻厌恶得扭曲了起来。 「你们怎么还在?!不需要你们负责这事儿了,赶紧走!」 「遵、遵命……那么小的告退了。」 玖沐听见了所有对话,亦把方才情景尽收眼底。她若有所思地望着高怜。 「高怜。」 「嗯?何事,九尾狐?」 「我已找到了。遗失手绢的男子。」 高怜闻言,眼睛一瞬间睁大。 「怎……怎么这么快?我还没帮上忙……我……」她的双唇剧烈颤抖着。 「你做的够多了。我很感谢你愿意帮助我打听这种事情。」玖沐垂眸看着她。「以人类而言,我们仅有的资讯着实少得可怜,无从找起……确实正常。」 这么说来,她全都听见了?那个尖酸刻薄的自己?高怜内心升起一股恐惧。九尾狐会不会因此而厌恶自己? 「我……」高怜一时之间有些混乱。她不确定此刻该先关心是如何寻获失主的,还是先为自己方才的言行辩解。 「我说,玖沐。」从刚才便一直在旁的王昶羲开口。「我的话可能有些冒犯,但……你有没有感觉,你这位朋友的内心与思考有些混乱?」 玖沐没有答话。在她房内共酌那夜确实有些感受,玖沐只是不愿往这个方向去思考。 空气寂静了一阵子,只有水流声与鸟儿的歌唱声,提醒着大家时间仍旧不停地往前。 「……没事的,高怜。」玖沐轻声道。 「你确实帮了我一个大忙。说起来,我还欠你一个人情呢。」玖沐继续说着。「你现在最想要的,为何?」 高怜闻言,缓缓举起双手,抱着头蹲下。此刻的她,彷彿一切偽装全都剥落,所有的尖锐、刻薄、强顏欢笑,此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我厌倦一切……也讨厌现在的自己。我想要离开这个世界,想要永远的平静……我想要解脱!」 「是吗。我明白了。」 待高怜抬首,映入眼帘的是玖沐那熟悉的,转为血红的双眸,与她朝自己缓缓伸来的雪白双手。 一切就要在这里结束了。就在高怜明白了这件事的当下,她闭起双眼,发自内心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然而,北境对于这位「领主夫人」对待下人残虐无比,脾气阴晴不定,时常歇斯底里的传闻,却早已悄悄传了开来。 天性热心好战的北境人民得知这位外族来的领主夫人如此蛮横不讲理,皆相当忿忿不平,素与在城内侍奉过高怜的下人们密谋叛变——凭藉着时常胡乱受罚且三不五时就被迁怒辱骂的怨气,叛变策划得相当快速——就在半个月后,人民与城中的下人们里应外合,迅速突破了城门。 然,就在他们攻破了传闻中残虐的「领主夫人」房门时,却发现她正紧闭着双眸,安稳地躺卧在那华贵朱色大床上,早已气绝。 而北境领主终于出面,领几十精锐战士,将参与叛变的一切相关人士关入大牢。 平定以后,由于高怜不许下人称呼她「领主夫人」,只许称她作「小姐」,故坊间戏称这位容易歇斯底里的领主夫人为「底里小姐」,而这场因她而起的叛变,则被称为「底里之乱」。 正当眾人以为此事应当告一段落,却有个眼眶深深凹陷、衣着襤褸的男子四处宣称「领主夫人性情大变是由于九尾狐媚使法所致」,如此没有根据且荒诞之言辞,街坊自然是无人搭理,可此人却出乎意料地,在不久后被领主召见入城。 一个礼拜之后,该人被封为司天监,其职专司观天象、地理风水、识妖魔鬼怪等。 于同日,北境领主下令,全面诛杀「疑似九尾妖狐假扮的美丽女子」。 章二十六-「逃亡」上 自「底里之乱」以后,转瞬间,又过去数月。 当今数一数二,国力强盛、可左右天下之势的北境,短时间内经歷了领主夫人离世、军民联手叛乱、且北境领主苏焕亲下諭令——全面诛杀「疑似九尾妖狐假扮的美丽女子」——该国仅数月时间,便发生如此大量且令人匪夷所思的动盪,这样的消息很快地便传遍了各国。 且因所有事情太过突然、太过密集、太过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不觉间,人们逐渐相信这一切确实是九尾妖狐在其中作祟。 金国首都领主,高镇,后代子嗣仅高怜一人。 因老来得女且高怜天生体弱,打小便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就连高怜出嫁后,高镇亦时刻牵肠掛肚,惟恨无法将自己一片天下留予她,只得远嫁他国,期望能够被善待、能够吃好、穿好、过上更好的日子,如此而已——岂料,自己如此珍视、生怕碰着伤着的一颗掌上明珠,就这么嚥了气,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高镇伤心欲绝,一心想为女报仇雪恨的他,决意与北境一同施行「疑似妖狐,人人可诛之」的残虐諭令。 一时间,无论是本就好战嗜血的北方人,抑或向来以文雅着名的金国,就这么接连失了无数美丽女子的性命,如此景象,宛若人间地狱。 当今局面已如此失控,即便玖沐有再高强的法力,如此数月下来也渐渐有些吃不消。 一鬼一狐实在别无他法,只得冒险潜入金城首都,寻求高砚帮助,以期能够暂时获得喘息的空隙。 「我说……」 距金城首都数里外,高砚早些时候隐居修炼的山间,近似于普通民宅,却再更破旧些的木屋内,传来一人声。 「你们究竟是怎么搞的,能把事情闹到这种地步?!不就是去处理尚存执念的物品吗?明明低调解决就行,现在可好,两大国已全面下令追杀你,而且还扯成千上万的无辜老百姓下水陪葬!」 寂静山林木屋内,高砚气急败坏之声响彻云霄,惊飞林中鸟群。 「九尾狐,你究竟是为何这么急着找死?」高砚显得相当头疼。 「……我欠她一个人情。」玖沐看上去仍旧平静无波,丝毫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事。「我问她,想要什么?她说她想死、想要平静。」 高砚听完之后,再次重重叹了口气。 「如果是其他平民倒还勉强能凑合着作罢,可你成全的偏偏是一个国家,一个领地的女主人、一个首都领主的掌上明珠……哎!你可知道,领主大人身边的道士可不只我一人,如若你俩在此仍被发现,就连我都不一定能够护你俩周全啊!」 「放心吧!我们一定乖乖在这儿,哪儿也不去。」王昶羲捶捶胸膛保证道。 「如果可以,我还真想把你们俩的腿给扯下来,别再乱跑惹事。」高砚黑着脸,咬牙切齿,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挤了出来。 「嚶……」王昶羲浑身发冷。 「总之还是先谢过你了。」玖沐在此时开口。 「哎……孽缘啊!」 高砚重重叹了口气,摇摇头,离开了小木屋。 高砚离去后,周遭再次恢復一片死寂。 「……事情似乎真的闹得大了。」 「不是似乎而已,玖沐。这关乎到你可能真的会被消灭啊。」 「……嗯。」玖沐轻点了点头。 「其实就连我也不能理解,不愿染世俗尘埃、总是拒绝烟火气息的你,为何愿为了那歇斯底里的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 玖沐此刻正坐在靠近窗边那张木椅上头,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向着远方苍穹望去。 「玖沐?想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她的孤独和我很像。死亡有时确实是种解脱。」 玖沐的眼神变得遥远,王昶羲看在眼里,相当不是滋味。 哪门子的知己情谊? 日夜陪伴在她身边的可是自己,可玖沐对于高怜的怜惜,却似乎远超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 「昶羲?」玖沐轻声唤道。 王昶羲原本还在盯着地面暗自不悦呢,可一听见玖沐叫唤,自己还是相当不争气地抬起了头。 「怎么了吗?你看上去不是很高兴。」 「……我说玖沐。若我还在世,且遇见与之相近的事……你也会为了我如此不顾一切吗?」 玖沐闻言,静了几秒鐘时间,而后嘴角便轻轻牵起。 「会。」 「可我不像你们俩,拥有相似的孤独啊。」王昶羲说道。 「若真有这么一天,我不顾一切地为你做出某些事,不是因为你和我很像,而是……」 玖沐忽然停顿了下来。 ……既然不是因为相似,那又是为何,会想为他不顾一切? 她此刻的心情,随着歷歷在目的点点滴滴逐渐清晰。 原来,即便不是那么相像,他亦早在自己心中,佔有一席之地——因为是重要的人,所以愿意为他不顾一切。 「而是……因为你在我心中很重要。我想,你毫无疑问是我重视的人。」 听见玖沐说出这番话,王昶羲此刻内心波涛汹涌,似有万浪翻腾。 这莫非是……表白吗?! 方才的不是滋味、内心一直隐隐存在着的苦涩,此刻都显得如此地微不足道。 「玖沐,你——」 「咳咳!」 王昶羲正要脱口而出的什么,硬是被两声刻意且明显的咳嗽给打断。 「你们俩……到底记不记得现在是在逃亡?」 章二十七-「逃亡」下 「你们俩……到底记不记得现在是在逃亡?」高砚两手提满各种生活必需品,脸色阴沉地站在木门口。 「呃……记得啊!记得、记得……哈哈哈……」王昶羲此刻相当尷尬。毕竟高砚可是明白他的小心思的啊! 「拜託你们有点儿紧张感行吗?外面此刻生灵涂炭,你们却在这儿谈情说爱?」 高砚一面碎念着进门,一面将手上杂物一个个在有些陈旧的木桌上妥善放好。 「不是的。我们只是在聊高怜的事,仅此罢了。」玖沐面色平静地反驳。 听到玖沐如此理所当然、毫不犹豫地反驳高砚那「谈情说爱」一说,王昶羲此刻只想流下两行清泪。 对于总是被这狐的一言一行左右情绪,搞得自己情绪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王昶羲也是相当头疼。 偏偏此时,转过头来,又看见高砚用有些怜悯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自己真的该去好好哭下。爱上这么一个天然狐,简直不要太心酸! 「好了。不管怎样,这阵子先别出去,我会在这屋子周遭设点障眼结界,生活必需品都在这了,你们俩安份点,先待在这屋子一阵子罢。」高砚收回眼神,口气冷淡。 玖沐和王昶羲看了看桌上的东西,吃的用的一应俱全,怎么看也不像现在这混乱时期能短时间内备妥的东西。八成是几个月前,一传出风声,高砚就立即着手准备了。 高砚这人,即便态度再怎么差劲、口气再怎么冷淡,做出来的一切,在在都是向着他们,名符其实的刀子嘴豆腐心。 思及此,一鬼一狐心中,似有阵阵暖流。 既蒙受如此恩德,他们俩暗暗立誓绝不给高砚添任何麻烦,一定安份待在这儿,直到风头过去。 于是,他俩就这么暂住了下来。日子一天一天过去。 明明在逃亡,明明是如此破旧的木屋,却偏偏在这种时候,实现了王昶羲一直以来的冀望——所谓的「一屋,两人,三餐,四季」——生时求而不得,死后直至与世界为敌,方纔获得这所谓平凡的幸福。 他甚至想一直这么过下去,不问世事,外头的一切纷扰更迭,与他俩再无关係。 这天晚上,高砚来到了木屋。 一袭长至脚踝墨黑斗篷,完美地遮掩了他的身分、他的容貌。 高砚直至进屋才脱下那斗篷。 「外面,如何了?」 待具坐定后,玖沐温声问道。 高砚不语,有些沉重地摇了摇头。 这样啊。人类对于他人的爱,其执着远比想像的大。无论亲情、爱情,实在不可小覷。 「倒是你们,平时在外游荡久了,突然得日夜待在这小破屋里,很不习惯吧?」 玖沐摇摇头。「我觉得挺好。」 「我也觉得挺好。」王昶羲笑嘻嘻地附和道。 能和玖沐一直待在一块,怎么会不好呢! 「看来我太低估你们俩的适应力了。据说鼠类的生存能力都很强啊。」 ……这是在指他们是老鼠吗? 玖沐没什么反应,倒是王昶羲有些哭笑不得。 一阵子没见,这人的嘴坏程度又更上一层楼了啊! 「对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儿。」王昶羲说道。 「前几个月我和玖沐前往哈奎归还手绢,在某一瞬间,我似乎触碰到了她。」 高砚闻言,神情忽然有些严肃。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约莫黄昏那时罢!她忽然转开门把,我担心她危险,下意识地伸手把门拉上……竟碰得到门把。」王昶羲回想着。 「黄昏吗……」高砚沉吟。 「古时是有这么一种说法。人云:黄昏时即是逢魔时,可以看见、或是触碰到原先无法接触的事物。但我不确定是否包含阴阳两界。」 一时间,屋内静默无声。 王昶羲内心激动,他原以为这辈子再无机会触碰玖沐,现在却忽然出现了这么一道曙光。 玖沐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自她被打落凡间以来,从未有人胆敢靠近,更别说是触碰她,正因如此,那隻冰凉的大手才格外令人印象深刻。 高砚看着他们俩,逐渐眉头紧锁,不发一语。 又过了约莫三个月。 某日,金城首都内,高镇揭见了高砚。 「高砚,我的爱卿。」 「是的,大人。」高砚单膝跪地,低首臣服。 「距我下令追杀九尾狐,已经过了半年多罢?」 「是的,大人。」 「以你的能力,区区一隻妖狐找不出来吗?」高镇口气严厉。 「……」高砚将头压得更低,不发一语。 「还是说……」高镇话锋一转。「你是在包庇那个杀了你主子女儿的妖怪?」 「绝无此事,大人。」 「没有是最好。你可别忘了,当初可是我把你从人贩子里头救出来的。要不是我,你根本不会有今天的如此地位、如此成就。」 「……是的。您与小姐的恩情,小的一生也还不清,小的没齿难忘。」 「很好。」高镇满意地笑了。 「那就提着九尾狐的头来见我。」 章二十八-「背叛」 严冬风雪已过,初春踏着缓慢的脚步靠近。 在这逐渐回暖的早晨,鸟儿清清嗓子,准备好好歌唱一番,一派平和光景——直到高砚骑着他的快马,风风火火衝进木屋,惊鸟四散。 「快点走!」 「什么?发生什么事了?」王昶羲还在状况外。这高砚这么火急火燎衝进屋子里,有话下马了再好好说不行嘛! 「没时间解释了,总之你们快离开!越远越好!快点!!」 看他那心急不已的模样,似乎也不是多问的时候,一鬼一狐连忙起身就要走。 可待一行人步出门外,屋外早已被满满领主御用士兵、御用道士给包围,人海绵延至方圆五十里。 「该死!还是太迟了!」高砚紧咬牙关,愤恨之辞自齿缝间悄悄挤出。 不过高砚马上重整态势,一副正义凛然。「你们来得正好。我方纔捕获这该死的狐媚,正准备歼灭呢。」话语未落,人在马上,长臂一挥,中气十足道。「区区一隻妖怪毋需动輒如此多人,回去待命罢!这里交给我便行。」 谁知,金城领主——高镇——此刻却缓缓自人海中步出。 高砚瞳孔倏地紧缩。 「高砚,我的爱卿。」 高砚立刻翻身下马,快步行至高镇面前俯首跪下。 「你果然不负我的期望。我就知道栽培你这么长时间,没有白费。」高镇一脸高深莫测。「来吧,现在就帮你的主子报仇雪恨。有幸亲眼目睹如此光景,真高兴啊。」 「……是。」高砚半分不敢怠慢,紧皱眉头,面色有些狰狞地掏出符咒衝来。 「该死的妖孽,谁让你杀了我家小姐!死不足惜!去死吧!」 王昶羲不知哪来的勇气,冒着可能不只灰飞烟灭的险,挺身挡在了玖沐面前——正面接下了高砚的符文! 「啊啊啊啊啊!」 原以为死了就再无知觉,谁想得到这符文能够让人噬心刺骨,痛得王昶羲灵体变形、碎去大半。 「昶羲!」 「领主大人!那狐媚以缚灵为盾,毫发无损!」一旁,那道行只比高砚低两三阶的道士向高镇稟报。 「哦?竟然还养小鬼当挡箭牌啊?不愧是修行已久的狐狸精,城府够深的啊。」 相较于高镇一派游刃有馀的模样,玖沐和王昶羲这边是一片狼藉。 「昶羲……你为何不逃开呢?」玖沐伏在躺在泥地上、几乎碎成片片的王昶羲身旁,不解。 王昶羲的面部尚完好,只见他虚弱地嘿嘿笑着。 「所谓的男人……就是会想要保护自己爱的女人啊。」 玖沐闻言,一时愣神。 「对不起呢,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王昶羲的脸庞始化作微光点点,逐渐消散。「我……一直爱着——」 话语未落,却已没了他的痕跡。彷彿他从未存在过一样。 「高砚,你在干什么?还不赶紧消灭掉她?」高镇见她伏地,一动不动,心想着绝不可放过这个大好时机。 高砚没有回头,亦无回应。 「高砚!快杀了她!」高镇怒喝道。 高砚双手紧握成拳,因用力过度,掌心渗出丝丝鲜血,滴在了方才王昶羲消失的土壤上。 他再度抽出一张符咒,伸手往玖沐额上去。 玖沐抬首,与高砚四目相交。原不应有凡人情感的她,此刻却滑落泪水。 霎时间,落下了太阳雨。 古籍记载,当妖狐落泪,即唤太阳雨。 高砚紧咬牙根,此刻绝不能落泪,一旦表露自己真正的感情,这场戏便前功尽弃。 就以他的手血代涙,任它尽情滴落在这大地上罢。 就在即将触碰到玖沐前一刻,高砚停下了手。 章二十九-「太平」 玖沐意识到,自己正在掉眼泪。 她不确定此刻胸口彷彿开了一个大洞,却又像是紧紧揪在一起的感受,究竟是来自自己,还是被自己吸收却依然保有意识的小鳶。 王昶羲为了保护她,被高砚消灭了。 浑身力气彷彿一瞬之间被全部抽乾,她再也站不起来了。 昶羲是自己活在这世上几千年以来,除了娘娘之外,第一个陪伴自己这么久的人。相识、相知、相伴。 他就这么消失了。 玖沐再一次失去了重要的人。 她又回到孤身一人了。 「玖沐,站起来。」 高砚放下那执符文的手,相识以来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 可自己如何能够再站起来呢?她再次失去一切、再这么苟活下去,也只是重复孤单、得到些什么、又再次失去些什么的轮回。 「消灭我吧。」玖沐纵停不下泪,仍微笑对高砚说道。「我知道你是手下留情了。你分明是做得到的。」 「……」高砚不语,双手再次紧握成拳,微黄的符咒在他手中血染成了红纸。 「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再这么下去,连你也会被你的主子怀疑、被惩罚的。」 玖沐轻闔双眸。「至少……多一个人活下去也好。已经够了。」 「……你不是还要回天庭吗?那陷你于不义的傢伙怎么办?就这么让他称心如意了吗?!」 玖沐不知道高砚是怎么知道的,她记得当时只和王昶羲说过这一段前尘往事。不过那些已经无所谓了。 若问现在的她是否还想復仇,她也只是摇摇头作罢。 「也许,这就是我的劫数。娘娘对我的信任并没有我想像得牢固,他人才有空隙挑拨离间。……回去了又如何呢?我俩的信任就像面破碎的镜子,即便这次洗清罪名,裂痕依旧存在。下一次发生相似的事情,我依然会有一样的下场罢。」 玖沐朝着高砚,笨拙地露出她并不习惯的笑脸。晶莹泪珠依旧不停滑落,绵绵细雨亦悄悄随着玖沐的眼泪转为滂沱。 「现在,我比较想去往那虚无之地,和最懂我——最重要的他,一直在一起呢。」 「……我明白了。」 最终,高砚还是举起了那隻手,鲜血滴落,染红了符纸,染红了他的手,染红了他们之间的泥,染红了她和他的未来。 刷刷大雨之中,只见一道强烈却温柔的光迸发而出,待光芒渐弱,只留下高砚一人佇立原地,那魅惑人心、害国害民的九尾妖狐早已消失无纵。 折腾许久,那害得许多国家血染大地的妖孽终于被歼灭,消息很快地传了开来。传遍整座金城、传遍整个北境。 霎时间,人人放下手中利刃,那杀红了的眼恢復清明,举国欢腾,日夜歌舞昇平。 此次降妖平乱之行的最大功臣——高砚——回到金城以后,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在那鲜血尚未乾涸的道路上,由居民组成的长长队伍沙丁鱼般挤满了两条走道,并在当天申时受到领主的加封,成了副领主。 可高砚本人却于加封隔日,辞了主子,辞了金城,隐居农村。 而虎视眈眈的中原,眼看此次北境与金国元气大伤,自然不放弃这个机会,一週时间便派兵攻打了来。 章三十-「传说」完 你是否曾经听说过九尾狐的传说? 自古以来,坊间便流传着这么一个传说:九尾狐擅魅惑人心、以人精魄为食、力量强大、倾城美顏而天妒人忌之。 闻此,忌惮者为多,而极其少数人却将自身安危置之度外,越发地想一窥其容貌。 又有人云,九尾狐原为女媧娘娘四大护法之一,而今却沦为妖神之称,沦落至此,起因眾说纷紜。 许是它太过美艷,抢了主子风华、许是它六根不净,犯了天条,打落凡间受罚等,却皆为臆测,真相无人知晓。 或许,也无人在乎真相究竟为何。 我出生在中原边境的一处农村。 据说这里曾是金国地界内的国土,不过在我出生之前,一场战役令繁荣的金国、强盛的北境全都成了平地,被中原吞併。 在这不大不小的木屋中,住着我的爷爷、爸爸、妈妈、大哥、二哥,还有我自己。 看似不怎么富裕,却也从来没有挨饿受冻过。 说到较好的书斋嘛,要不就是在城内,要不就是在碧鬱山上,像我们这种农村孩子,绝大部分的时间都是自个儿玩,到处跑、田野山间探险——不过有些不同的是,咱们家里的爷爷,肚子里有着满满的故事——据说他年轻时曾当过金城内御用道士,是领主的左右手。真是好不威风! 每当爷爷准备说起那些降妖除魔、神怪传说,我们三兄弟总是双眼放光,满心期待地听着。他尤其喜欢说「九尾狐」的故事,在农村的其他居民口中,九尾狐似是个十恶不赦、害国害民的妖孽,这样一个角色,到了爷爷口中,却成了形貌绝美、不黯世事、命运多舛、心地善良且深情的形象。 不知是爷爷说故事的功力太过生动,抑或自身泪腺本就比较发达,每当听完爷爷说的九尾狐故事后,我总是在流泪。 「这天,九尾狐终于和他的小伙伴一起,将所有失物给物归原主,回到暂住的城内,还帮忙实现了公主的愿望。」 「九尾狐好热心助人啊!」大哥崇拜地道。 「是啊。但是,命运弄人,公主的愿望万一实现,后果是相当严重的。九尾狐因此招来了更多怨恨,甚至被两个国家给追着跑。」 「啊……」三兄弟齐齐发出了叹惋的声音。「爷爷,后来呢?后来九尾狐怎么样了?」 爷爷停顿了下来,笑笑道,「九尾狐法力如此高强,她一定是顺利渡过难关啦!」 「那可就太好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后来,大家顺利地把误会说开,九尾狐和他的小伙伴,从此不再招人讨厌,可以继续逍遥自在地四处游歷。」 听罢,大哥和二哥心满意足地到饭桌上吃早饭去了。 爷爷这回说的故事,不知怎地,特别有画面感。 而且这个结局,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好像我知道事实上发生什么事一样。 这天,我将我的满腹疑惑诉说给了我的好青梅,阿沐。 「这不奇怪,你爷爷是个眾所週知的怪人,没有人喜欢九尾狐的,他却异常喜欢说他的故事。」 「真是这样吗?有无可能是世人错怪了他呢?」即便阿沐这么说,我仍无法轻易放下这悬念。 「过去的事早已无从考证,即便在意也没用。」阿沐忽然往我身边挪了挪。「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我俩可以好好在一起。」 ——我何尝不希望,故事的结局如果真是这样,可就太好了。 或许,说给孩子听的故事,本就不必有太悲伤的结局。 就如阿沐所说,反正当事人早已都不在了。 真相早已被世人所遗忘,亦不会有人在乎事实究竟为何。人往往都不会探究真相,他们只喜欢故事,而故事最好简单易懂,谁是谁非,总是被简化得一眼就能辨明。 唯愿,九尾狐的传说,能够随着时间,逐渐变得美好。